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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里的东北深山,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大烟炮”刚歇了气力,天地间只剩下死一样的静。风是停了,可那冷,却像是浸透了水的棉被,沉甸甸地压下来,直往骨头缝里钻。李天佑踩着能没到膝盖的深雪,每一步都发出“嘎吱”一声闷响,在这片被冰雪封死的林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今年整四十,一张脸被山风和寒气刻满了沟壑,黑里透着一股子冻伤的红。身上那件厚重的棉袄外罩着泛黄的帆布猎装,肩膀上斜挎着一杆老式双管猎枪,枪托被摩挲得油亮。他是个老猎手了,闭着眼都能闻出这山里狍子、野鹿走的道儿。可今天,他心里揣着事,沉甸甸的,比背上那几十斤的装备还压人。

儿子要娶媳妇了,是邻村最好的姑娘。可对方家里开口要的彩礼,像一座小山,横在他这当爹的心头。靠寻常打点野物,攒到猴年马月去?他想起前几天在雪地里发现的那串奇特的蹄印,比马鹿小,比狍子大,深而匀称,像是……老辈人嘴里提过一嘴的“雪里站”,一种毛皮赛过白银子的珍稀野鹿。只要打到一头,儿子的彩礼,家里的难关,就都能迎过去。

这念头像火一样烧着他,催着他咬着牙,一步步偏离了走了半辈子的熟悉山道,朝着那片被老辈人划为禁地、讳莫如深的老黑山腹地扎了进去。

老黑山。这名字在嘴里咂摸一下,都带着一股子铁锈和血腥味儿。老人们说,那地方邪性,早年是片古战场,后来又成了乱葬岗,山形走势古怪,进去容易出来难。以前也有不信邪的后生往里闯,结果不是疯了就是彻底没了踪影。李天佑平日里对这些“迷信”是将信将疑,他信的是手里的枪,是自个儿的经验腿脚。可此刻,独自一人走在这愈发幽暗深邃的林子里,听着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跳,那些压在记忆角落里的只言片语,还是止不住地往上冒。

日头西沉,林子的光线迅速被抽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惨惨的灰蓝色。树木的形状开始变得狰狞,光秃秃的枝桠像无数只干枯的鬼手,直挺挺地戳向铁灰色的天空。他追踪那串蹄印已经快一天了,那畜生狡猾得很,专挑难走的地方去,七绕八绕,他现在也吃不准自己到底在什么方位。

正当他犹豫着是不是要先找个背风的地方猫一宿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前方白桦林间的一片空地。

空地上,站着个东西。

李天佑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猎人的本能让他几乎是无声地猫下腰,手指搭上了冰冷的扳机。他缓缓抬起枪口,从准星里望过去。

那是一只狼。

可他又从未见过这样的狼。体型比常见的东北狼要大上一圈,但异常枯瘦,肋骨在脏白色的毛皮下清晰可见,像一架蒙着破布的骷髅。一身皮毛不是雪白,也不是灰白,而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沾着污渍的惨白,像是埋在陈年旧雪里泡烂了的麻布。最让他心头猛一抽搐的,是那张脸。

那不是狼的脸。

脸上几乎没有毛,皮肤是另一种更令人不适的死白,布满了深刻的褶皱,像一张被揉搓过、又勉强抚平的无毛老叟的面皮。一双眼睛浑浊不堪,眼白泛黄,瞳孔却带着点人形的模样,里面盛着的不是野兽的凶光,而是一种沉淀了不知多少年岁的、冰冷的怨恨,以及一种近乎狡黠的审视。它就那么静静地站在空地中央,歪着那颗诡异的头颅,盯着李天佑藏身的方向。

一股寒气从李天佑的尾椎骨沿着脊柱瞬间窜到了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白脸子狼!他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了这三个字。小时候吓唬不睡觉孩子的玩意儿,竟然他妈的是真的!

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但比恐惧更快的,是猎人面对危险野兽时,那种消除威胁的本能。不能让它近身!这念头一起,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

“砰!”

枪声在山谷间炸开,回荡,惊起远处几只寒鸦。硝烟味混着冰冷的空气灌入鼻腔。

打空了?

不可能!李天佑对自己的枪法有绝对的自信,这个距离,打只兔子都不会偏。可那白脸子狼依旧站在原地,甚至连姿势都没变一下。子弹仿佛穿透了一层无形的屏障,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它身后的雪地里,只留下一个不起眼的小洞。

李天佑心头火起,也不信邪,迅速退壳上膛,又是一枪。

“砰!”

还是空。子弹再次擦着那东西的身体,没入雪中。

这一次,他看得真切切。那白脸子狼,用它那张酷似老叟的、毫无生气的白脸,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充满嘲弄意味的表情。那不是狼能做出的表情,那是一种属于“人”的,带着恶毒和讥讽的冷笑。

李天佑浑身的血都凉了。

那白脸子狼不再看他,转过身,不紧不慢地朝着林子深处走去。但它走几步,又会停下来,回过头,用那双浑浊的人形眼睛瞥他一眼,仿佛在确认他有没有跟上。

一种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从它那边飘了过来。那声音不高,却像钝刀子割肉一样,直往耳朵里钻,往心里扎。不像狼嚎,也不像任何已知野兽的叫声,倒像是一个哑了喉咙的老妪,在压抑着极端的痛苦,发出的绝望又怨毒的啜泣。这声音搅得李天佑心烦意乱,气血翻涌,握着枪管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跟,还是不跟?

理智告诉他,这鬼东西邪门到家了,赶紧掉头回去才是正理。可一想到儿子期盼的眼神,家里那笔沉甸甸的债务,还有那“雪里站”可能就在前方的诱惑……他啐了一口唾沫,唾沫星子还没落地就冻成了冰渣。他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抬脚跟了上去。他倒要看看,这鬼东西到底要把他引到哪儿去!

**第二幕:迷失与煎熬**

跟着那白脸子狼,李天佑感觉自己陷入了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林子越来越密,光线越来越暗。他试图记住来路,在一棵特别粗壮的歪脖子松树上,用猎刀深深刻下一个箭头。走了约莫一袋烟的功夫,他一回头,赫然发现那棵歪脖子松又出现在了前方,树干上的刻痕清晰可见,可箭头的方向,却指向了他来时的路!

他不信邪,抓起雪,堆起一个明显的雪堆作为标记。再次前行,刻意绕过几棵大树,再回头,那雪堆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位置分毫未变,仿佛他刚才一直在原地踏步。

冷汗浸透了他的内衣,瞬间又变得冰凉刺骨。他掏出怀里的老式指南针,表盘里的指针像个喝醉了酒的疯子,滴溜溜乱转,根本停不下来。他又抬起手腕看表,那块戴了十几年的上海牌机械表,指针竟然死死地停在了他第一次看到白脸子狼的那个时刻——下午四点十七分。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和那只永远保持在射程边缘、若隐若现的白脸子狼。周围的景象开始变得光怪陆离。

那些原本熟悉的树木,枝干在他眼中开始扭曲、蠕动,像是无数扭曲的肢体,张牙舞爪地要向他抓来。风中带来了别的声响,不再是单一的呜咽,隐隐约约,像是许多人在极远处窃窃私语,又像是有个女人在幽怨地哭泣,时断时续,抓不住源头。

有一次,他猛地停下脚步,浑身汗毛倒竖——他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呼吸,吹在了他的后颈上。他像被电击一样骤然转身,枪口对准身后,却只有空荡荡的树林和飘落的雪沫。

饥饿、寒冷和不断累积的恐惧,正在迅速榨干他的体力和意志。他开始产生幻觉。眼前时而闪过母亲临终前模糊的叮嘱:“……娃啊,老黑山……不能进,咱家……欠着那里的债啊……”时而仿佛看到儿子穿着崭新的衣服,在向他招手,可一眨眼,又变成了儿子哭喊着被债主逼到墙角的景象。

那只白脸子狼,如同一个冷酷的牧羊人,精准地掌控着他的心理防线。每当他精疲力尽,几乎要瘫倒在雪地里放弃挣扎时,一抬头,总能看见那个惨白的、枯瘦的身影,静静地立在视野的尽头,用那双怨恨而嘲弄的眼睛看着他,那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也随之响起,催命符一般,逼得他不得不继续向前爬。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现实与幻觉的界限不再分明。他仿佛看到许多年前,他的爷爷,也是在这片山里,扛着猎枪回家时,脸上那既兴奋又带着一丝不安的神情……他想起族谱里似乎提到过一位早年进山采参、再未归家的太爷爷……一些破碎的、被遗忘的家族记忆碎片,混着极度的寒冷和恐惧,在他脑子里搅拌成一锅滚烫的糨糊。

我是要死在这里了吗?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他想哭,却发现眼泪早已被冻住。他想喊,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第三幕:惊悚真相与结局**

就在李天佑的意识即将彻底被黑暗吞噬的前一刻,前方引路的白脸子狼,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那一直萦绕在耳边的、令人发狂的呜咽声,也戛然而止。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按下了静止键。一直呼啸的寒风停了,连雪花飘落的速度都似乎放缓了。浓云散开一道缝隙,清冷惨白的月光,如水银泻地,瞬间照亮了前方。

李天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拄着猎枪,勉强支撑起几乎冻僵的身体,茫然地抬起头。

月光下,眼前的景象熟悉得让他心脏骤停。

这是一片背风的雪坡,坡上疏疏落立着几十个坟包,覆盖着厚厚的白雪。这里是他李家的祖坟!他每年清明、过年,都要来这里祭拜先人。他绝对不会认错!

他怎么会走到了这里?从老黑山腹地到李家祖坟,就算是熟悉道路,快步走也得大半天功夫,他在这冰天雪地里迷失了不知多久,怎么可能……

他的目光僵住了,死死地钉在祖坟最前方,那座年代最久远、规制也最高的老坟上——那是他李家落户于此的始祖之墓。

墓碑是青石打的,历经风雨,已经有些风化,但字迹还勉强可辨。而就在那墓碑旁边的雪地上,印着一串清晰的、新鲜的动物足迹。

正是那只白脸子狼的蹄印!

足迹从远处的林边延伸过来,一路清晰地印在雪地上,直到那座老坟的墓碑旁。然后……足迹消失了。不,不是消失,是延伸到了坟包的后面,仿佛那只诡异的白脸子狼,就这么直接走进了,或者钻进了这座老坟里!

李天佑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 “噗通”一声瘫跪在冰冷的雪地里。猎枪从无力的手中滑落,悄无声息地陷入积雪。

他挣扎着,连滚带爬地挪到那座老坟前。借着凄清的月光,他颤抖着伸出手,拂去墓碑上积存的雪花,摩挲着那冰冷石刻的姓氏和名字。

突然,他的手指僵住了,呼吸停滞。

墓碑上,那原本只是普通刻痕的古老字迹,在月光的某种角度照射下,阴影扭曲,竟隐隐约约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褶皱的、带着怨恨表情的……人脸轮廓。那神态,那感觉,与他这一路看到的白脸子狼的脸,何其相似!

是它吗?是这位早已化作黄土的祖先,化作了这白脸子狼,将他从深山引回了祖坟?

是因为他利欲熏心,闯入了家族禁忌的老黑山,惊扰了先人的长眠?还是这位祖先,本身就不是寻常的存在?或者……这真的是老辈人含糊提过的,李家欠下老黑山的、那笔说不清道不明的“债”,以这种诡异的方式,降临到了他这个后世子孙的头上?

寒风再起,卷起雪沫,打在李天佑僵硬麻木的脸上。他跪在祖坟前,望着那串消失在坟后的足迹和墓碑上模糊的面容,巨大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将他紧紧缠绕,永世不得解脱。

林海沉默,唯有月光,冷眼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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