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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端】

一九八二年初秋,李明揣着工业大学机械专业的毕业证书和一份派遣单,踏入了“红旗机械厂”的大门。厂区庞大,高耸的烟囱吞吐着灰白的烟,机器的轰鸣声像是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心跳。他被分配到了厂家属院,住进了那座传闻中的三层筒子楼。

这楼有些年头了,红砖外墙在经年累月的煤烟和风雨侵蚀下变成了暗褐色,爬满了枯死的藤蔓。楼内结构如同迷宫,一条狭长幽深的主走廊贯穿东西,两侧密密麻麻排列着一样的木门,门牌号的字迹大多模糊不清。楼道里光线极差,仅靠几盏悬垂着的、裹满油污的昏黄灯泡照明,电线像枯藤般裸露在外,蜿蜒爬过斑驳的墙皮。空气里永远混杂着一股复杂的味道——公共厨房里飘出的呛人油烟、水房渗出的潮湿霉味,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甜腻得发腥的陈年脂粉气。

李明的房间在三楼最里面,307。房间不大,只有一扇窗对着后院荒废的煤棚。家具是厂里配发的,一张木板床,一个掉漆的写字台,一把椅子。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就算安顿了下来。

邻居们多是厂里的老职工和家属。对门的王婶是个热心肠,帮他拾掇了一下,嘴里念叨着:“小伙子,一个人住这儿,晚上睡觉灵醒点。”隔壁的孙大爷则沉默寡言,总是坐在楼道口的小马扎上抽烟,烟雾缭绕中,一双浑浊的眼睛偶尔扫过李明,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审视。

住下没几天,李明就开始察觉到一些异样。夜深人静时,他常能听到一种极其细微、若有若无的唱戏声,声音凄婉,调子像是《牡丹亭》里的段落,又夹杂着《天女散花》的飘渺。起初,他以为是哪家邻居在听老唱片或者收音机,但那声音太清晰,又太孤寂,仿佛就在他门外,或者……就在这房间里。

他问过王婶。王婶脸色微变,压低声音:“别瞎打听,这楼老了,有点啥动静不稀奇。早些年是听说有个唱戏的住过这儿……唉,都是老黄历了,莫提,莫提。”孙大爷更是直接,用烟袋锅子敲了敲地面,哑着嗓子说:“年轻人,少听,少看,少问,平平安安比啥都强。”

那股甜腻的脂粉味,在深夜的楼道里尤其明显,与家家户户残留的饭菜味混杂,形成一种令人不适的怪异气息。老旧的墙皮有时会无缘无故地剥落一小块,露出后面更陈旧的、印着“抓革命,促生产”字样的墙纸碎片。

【发展】

变故发生在一个星期六的深夜。

李明正在灯下看书,忽然,清晰的敲门声响起——“咚、咚、咚。” 三下,不紧不慢,规律得让人心头发毛。

这么晚了,会是谁?他放下书,走到门边,下意识地凑近猫眼。那小小的凸透镜里,映出的是空无一人的昏暗楼道。灯泡接触不良,光线一闪一闪的。

“谁啊?”他问。

门外没有任何回应。寂静像冰冷的潮水漫过门缝。

他犹豫了一下,猛地拉开门。冷风灌入,楼道里空空荡荡。他低头,目光凝固了——门槛外,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双鞋。

那是一双民国式样的绣花鞋,猩红色的缎面,虽然颜色已显陈旧,但依旧能看出曾经的华美。鞋面上用金线和银线绣着繁复的鸳鸯戏水图样,针脚细密,栩栩如生。最诡异的是,鞋底干干净净,不染一丝尘埃,仿佛刚从什么极其洁净的盒子里取出。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梁骨。李明蹲下身,仔细看了看,确定这不是谁的恶作剧。这鞋太精致,也太诡异。他强忍着不适,用两根手指捏起鞋子,走到楼外,远远地扔进了垃圾堆。

回到房间,他反复检查了门锁,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他开门准备去食堂吃早饭,脚步瞬间钉在原地。那双猩红的绣花鞋,如同昨夜一样,端端正正、干干净净地放在他家门口。位置,分毫不差。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他不再试图丢弃,而是用扫帚将鞋子扫到了楼道角落一个堆杂物的破筐后面,眼不见为净。

此事之后,他开始主动调查。厂档案室的管理员是个快退休的老头,听李明问起家属院老楼的历史,推了推老花镜,在落满灰尘的旧档案里翻找了半天,最后抽出一本泛黄的职工登记册。

“云翠仙……”管理员指着其中一个模糊的名字,“喏,民国那会儿就在咱们厂前身那个戏园子里唱评剧,后来戏园子改了宿舍,就是你现在住的那栋筒子楼的地基。她当时可是个名角儿,风华绝代啊……可惜,后来为情所困,在自己屋里……唉,说是用她那条水袖,自尽了。时间嘛,差不多正好五十年前。”

更多的碎片从一些老工人口中零散拼凑。云翠仙,当年红极一时,最拿手的是《红梅阁》、《杜十娘》,据说她有一双极美的绣花鞋,是某个重要之人所赠,爱若珍宝。她死之后,那楼里就不太平,总有人说夜里听见唱戏声,看到穿戏服的女人影子。但年头久了,人也换了几茬,具体细节早已模糊,只剩下一些讳莫如深的忌讳。

恐惧感与日俱增。那若有若无的唱戏声越来越清晰,有时甚至感觉就在耳边。脂粉味也愈发浓烈,几乎渗透了他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第二次敲门声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来临。

“咚!咚!咚!” 这次不再是平和规律,而是带着一种急促,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李明背靠着门板,屏住呼吸,死死盯着猫眼。外面依旧空无一人。他咬紧牙关,绝不开门。

那一晚,他睡得很不安稳。迷迷糊糊中,他“看见”自己打开了房门,走进了楼道。昏暗的灯光下,一个身着褪色戏服、水袖长曳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在走廊尽头缓缓舞动。身段曼妙,唱腔哀婉缠绵。他像被钉在原地,无法动弹,只能看着那身影悠悠回转——面敷浓妆,粉腮朱唇,但一张脸却是毫无生气的惨白,一双眼睛空洞地望着他,专门为他一人表演。直到一折戏罢,那身影对他微微颔首,如同谢幕,他才猛地从梦中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

【高潮】

李明知道,不能再坐以待毙了。他试图找厂里换房子,但房源紧张,理由又难以启齿,被后勤科的人当成笑话。他去找孙大爷,想问问破解之法,孙大爷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浑浊的老眼里竟有一丝怜悯:“孩子,沾上了,就难甩脱喽。她是在找‘合脚’的人呐……”

“合脚?”李明追问。

“那双鞋……她生前最爱的鞋。穿得上,就是她选中的‘传人’……或者,是她永恒的‘座上客’。”孙大爷的声音低得像耳语。

李明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他想起那双猩红的绣花鞋,难道试穿就会……?

又是一个深夜,李明被一阵清晰的、越来越近的唱戏声惊醒。他拉开一丝门缝朝外看,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楼道不再是熟悉的模样。原本只有几十米长的走廊,此刻向前无限延伸,看不到尽头,两侧的门牌号全都变成了模糊不清的污迹。昏黄的灯光在远处扭曲、摇曳,如同鬼火。空气里那股甜腻的脂粉味浓得令人作呕。

鬼打墙!

他意识到自己被困在了这个异化的空间里。求生的本能让他冲出门,试图找到出路。他沿着走廊狂奔,但熟悉的楼梯口消失了,只有一模一样的、无尽的走廊和紧闭的、没有号码的木门。身后的唱戏声越来越近,那水袖曳地的沙沙声,仿佛就贴在他的耳后。

他拐过一个转角,猛地停住。

她就在那里。

云翠仙。

不再是梦中的幻影,而是真真切切地站在他面前。褪色的戏服依旧华美,头面点翠在昏暗中闪着幽光。惨白的脸上,浓重的油彩勾勒出完美的戏剧表情,但那双眼眸里,只有深不见底的幽怨和执念。她静静地看着他,嘴角似乎勾起一丝诡异的弧度。

“公子……”她的声音空灵,带着戏腔的婉转,却又冰冷刺骨,“妾身这出《游园惊梦》,专为公子而唱。请公子……看完全本。”

李明发现自己再次无法动弹,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他看着云翠仙水袖轻甩,莲步微移,唱词如泣如诉。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时间失去了意义。他知道,一旦这出戏唱完,他的魂魄或许就将永远留在这个诡异的时空夹缝里,成为她的“观众”。

不!绝不能!

他拼命回想调查到的一切。云翠仙,因情自杀,执念是寻找传人……传人……那双绣花鞋!孙大爷说过,那是她生前最爱,是重要之人所赠!她的执念,或许不仅仅是找人穿鞋,更是那份未得善终的情愫!

用尽全力,他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打断她的表演:“等等!”

云翠仙的动作微微一滞,空洞的目光聚焦在他脸上。

李明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因恐惧而沙哑,但尽量保持清晰:“云大家……你的戏,举世无双……但,但为何非要找观众?你的戏,难道只为他人而唱?赠你绣花鞋之人,他若在天有灵,是希望你困于此地,永世寻觅,还是希望你……解脱自在,魂归安宁?”

他提到了“赠鞋之人”。这是他从老工人口中听到的、关于她过往情事最核心的一点猜测。

云翠仙的表情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那浓重油彩下的惨白,似乎掠过一丝波澜。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周遭无限延伸的走廊开始微微扭曲、晃动。

李明鼓起勇气,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悲悯:“强留的观众,听不懂你的心曲。五十年的执念,该放下了……那双鞋,承载的是情,不是束缚你的枷锁。”

他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试图触及她内心执念根源的办法。硬碰硬,他毫无胜算。

云翠仙沉默了。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虚无的指尖,又仿佛透过指尖,看向遥远的过去。那猩红的绣花鞋,无声地出现在她的脚上,与她身上的戏服相得益彰。

良久,她幽幽一叹,那叹息声中,仿佛蕴含着五十年的孤寂与不甘。

“情之一字……误我终生……”她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周围的走廊如同水波般荡漾起来,“你说得对……知音难觅,强求……何益……”

【结局】

李明感到身上的束缚骤然消失。他踉跄一步,差点摔倒。再抬头时,发现走廊已经恢复了原样,尽头就是他熟悉的楼梯口。三楼的其他门牌号也清晰可见。

云翠仙的身影几乎完全淡去,只剩下一个极其模糊的轮廓,和一声若有若无的、解脱般的唱叹。那双重现的猩红绣花鞋,也随之化作点点微光,消散在空气中。

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李明瘫坐在自家门口,大口喘着气,冷汗早已湿透衣衫。天快亮了,楼道里传来了早起邻居的零星脚步声。

日子似乎恢复了正常。再没有深夜的敲门声,没有诡异的唱戏,连那股甜腻的脂粉味也彻底消失了。邻居们依旧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王婶依旧热心,孙大爷依旧沉默,仿佛那段时间的恐怖经历,只是李明这个新来的大学生不适应环境而产生的幻觉。

然而,一个月后的某个清晨,李明在整理床底杂物时,动作猛地僵住。

在积满灰尘的角落,静静地躺着一样东西。

那双猩红色的、绣着鸳鸯戏水图样的绣花鞋。

它没有消失。它只是换了个地方,藏在了更深处。

鞋尖朝着他,仿佛在静静地等待。

李明没有惊叫,也没有再去试图扔掉它。他只是缓缓站起身,关上了床底的那扇小门。

他知道,有些事情,并没有真正结束。云翠仙的执念或许暂时平息,但这栋筒子楼,这迷宫般的结构,这沉积了半个多世纪的爱恨情仇与生老病死的宿命,早已将某些东西烙印其中。他,或许是侥幸逃脱的观众,又或许,只是下一个轮回开始前,短暂的间歇。

他依旧是红旗机械厂的技术员李明,住在三层筒子楼最里面的307房间。他照常上班,下班,和邻居打招呼。只是他眼底深处,多了一丝无法言说的阴影,以及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洞悉了某种恐怖真相的沉寂。

那双鞋还在,静静地,等待着下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者……下一个合适的“脚”。悲剧的幕布似乎落下,但谁知道呢?在这座永恒的迷宫里,或许从未有过真正的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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