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认得那字迹。
那是周志远,那个永远跟在她名字后面的人,那个在整个学生时代,活在她阴影里的“万年老二”。
信纸是那种最廉价的、泛黄的练习簿纸,被小心翼翼地撕下,边缘还有毛糙的痕迹。
上面的字迹与其说是写,不如说是刻上去的。
每一笔都深陷在纸张里,颤抖、扭曲,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笨拙与执拗,仿佛书写者正与自己的肌肉进行一场殊死的搏斗。
信封里只有薄薄的一页。
“李娟:你好。电视上看到你了,还是那么厉害。每次镇上搞‘优秀校友回访’,广播里念到你的名字,我就想把自己藏到床底下去。那些奖状,原来不是通往世界的门票,是一张张通缉令。它们通缉着那个不够优秀的我。”
没有落款,但李娟知道,也不再需要。
那一行行字,像是一根根滚烫的针,扎进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她想起“心灯在线”后台那句被AI标记为高危的呓语:“我不是不想努力,我只是怕输。”原来,那呓语的主人,就是周志远。
她立刻拨通了社工小雨的电话,声音里压抑着一丝颤抖:“小雨,有个紧急情况,我要去一趟南湾县,你……你愿意陪我吗?”
南湾县康复医院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气味。
周志远的病房在三楼尽头,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一阵撕纸的声音和压抑的啜泣。
李娟和小雨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透过门缝,她们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蹲在地上,背影佝偻。
她面前是一个小小的铁盆,里面跳动着昏黄的火光。
女人正机械地、一页一页地撕着什么,扔进火里。
那些被撕碎的,是颜色鲜艳的奖状。
“都是这些纸害了他!都是这些害人的纸!”周母喃喃自语,泪水滴落在手背上,她却浑然不觉,“什么全县第一,什么奥赛金牌……换来了什么?换来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换来了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火苗舔舐着烫金的“一等奖”字样,将其蜷曲、吞噬,化为灰烬。
那场景,像一场迟到了十年的献祭。
李娟的心被狠狠揪住,正要上前,却被小雨轻轻拉住。
社工女孩摇了摇头,自己先一步走了进去。
她没有去阻止周母,只是默默蹲在老人身边,从地上捡起半张尚未烧尽的残片。
上面还留着几个字:“……县数学竞赛一等奖……周志远”。
小雨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几个字,用一种近乎耳语的音量问道:“阿姨,您还记得……他最后一次笑是什么时候吗?”
这个问题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
周母撕纸的动作猛地一僵。
她愣住了,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跳动的火焰,似乎在搜寻一段极其遥远的记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有灰烬在盆中无声地堆积。
良久,老人的肩膀开始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啜泣变成了嚎啕大哭,眼泪终于决堤,无声地滑落。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南湾村,陈景明正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
阿峰通过加密邮件,发来了一张周志远童年照片的黑白拓印图。
他看不见,只能让小杨护士描述给他听:一个瘦小的男孩,站在领奖台上,穿着不合身的白衬衫,费力地踮着脚,才能够到高高的话筒。
陈景明安静地听着,指尖在冰凉的盲文打点器上移动。
他让小杨护...士找来一张硬卡纸,凭借着记忆和指尖的触感,亲手将那张拓印图剪了下来,又慢慢地、仔细地折成一只小小的纸船。
他拄着拐杖,摸索着走到村边的小河旁,将纸船轻轻放入水中。
河水冰凉,缓缓流动。
当水流带动纸船开始摇晃着前行时,他将另一只手的指尖,紧紧贴在了胸口那枚滚烫的校徽上。
刹那间,他黑暗的视野中,两行幽蓝色的标签骤然闪现,带着强烈的电击感:
【第一次获奖演讲——1998年,县小学生知识竞赛。
话筒太高,他踮着脚尖才能够得着。
台下有三百个陌生人,他只敢看着班主任的眼睛,背诵准备了三周的发言稿。】
【最后一次公开露面——2012年,大学毕业典礼。
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台下掌声雷动,他却只想逃跑。
每一个鼓掌的人,仿佛都在质问他:你真的配得上吗?】
这两段尘封的记忆,如同两条被捕获的电波,瞬间被他的“系统”转化为两段带着强烈情绪波动的音频。
它们没有通过网络,而是顺着某种玄妙的共鸣场,无声地漂流,精准地抵达了下游几十公里外,小雨放在病床边那只连着微型接收器的手机上。
病房里,周母的哭声渐渐平息。小雨按下了播放键。
一段清脆、紧张的童声,从手机里传了出来,带着细微的电流杂音:“……老师们,同学们,大家好……我叫周志远。我……我能得奖,首先要感谢我的妈妈……”
躺在床上的周志远,那双死寂了三年的眼睛,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紧接着,声音变了。
变成一个成年男人压抑、空洞的低语,仿佛在说梦话:“……我配不上……我配不上这里……”
周母愕然地抬起头,望向自己的儿子。
只见周志远的手指,在被子下微微蜷缩了一下。
李娟屏住呼吸,连心跳都快要停止。
几秒钟后,一个极其嘶哑、干涩,仿佛声带已经生锈的声音,从那张苍白的嘴唇里挤了出来。
“我……想……看看……外面的树。”
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
几天后,山区代课老师赵小梅也赶到了南湾县城,她带来了几十幅她班上孩子们画的画,主题是“我的爸爸妈妈”和“我的梦想”。
李娟把画一张张铺在临时租来的活动室地板上。
其中一幅画,让她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画上,一个小女孩孤零零地站在讲台上,她的头顶,不是蓝天白云,而是一座黑漆漆的大山,山体上用稚嫩的笔迹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大字:“第一名”。
赵小梅指着那幅画,轻声说:“画这画的叫小兰。我昨天问他们,如果考不好,会怎么样?别的孩子都说会被骂,会被打。只有她,想了很久,小声说:‘我妈就不爱我了。’”
李娟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鼻子一酸。
她忽然想起高中毕业纪念册上,那个总是默默坐在角落里的赵小兰,在她照片下面写下的那句留言:“我永远也追不上李娟了。”
原来,在自己高歌猛进的岁月里,身后竟是这样一片令人心碎的风景。
她深吸一口气,对赵小梅说:“把这些画都拿去展览,作为我们‘失落名字展’的一部分。我们不是为了控诉谁,只是想告诉后来的孩子们——你可以不优秀,可以不第一,你可以,不发光。”
展览的筹备工作进入倒计时,陈景明的身体却在以惊人的速度衰败。
他连续三个晚上无法入睡,只要一闭上眼,妹妹陈景芳临终前的场景就不断闪回,却又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始终模糊不清。
醒来后,他发现自己在无意识中,用盲文笔在日记本上扎下了一行陌生的句子:“她说,哥,你要替我看完所有的麦子。”
他隐约意识到,每唤醒一次他人的核心记忆,自己就会被剥夺一小段与之相关的过往。
那个所谓的“系统”,正在用他的记忆,作为支付给这个世界的“能量”。
但他没有停下。
他让阿峰整理出最后一份名单,都是那些曾经被“优等生”光环灼伤的同学。
他将那枚校徽浸入温水中,用自己仅存的体温,去激活最后一批承载着记忆的语音卡片。
这一次,内容不再是荣耀,而是他们“第一次被否定”的瞬间。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笨?”
“真给我们家丢人!”
“我以为你和李娟一样聪明,看来是我想多了。”
这些淬着毒的句子,被转化为无声的音频,存入芯片,随着七封信,一同寄出。
卡片寄出的当天,七位身在不同城市的收件人,在听完那段属于自己的、几乎被遗忘的羞辱后,不约而同地拨通了当初签约的心理咨询机构的热线,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语气,要求单方面终止那份昂贵的“精英子女成长计划”合约。
展览开幕的前一夜,天降暴雨。
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窗户上。
李娟心里一紧,抓起雨衣就冲了出去。
临时展厅的窗户被风吹开了一扇,雨水斜斜地泼进来,墙上那面刚刚布置好的“失落名字墙”被打湿了一角,几张承载着同学们童年照片的贴纸边缘翘起,正在脱落。
她冲过去,手忙脚乱地想用一块塑料布遮盖,却怎么也够不着最高处。
就在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赵小梅和小雨也赶来了,浑身湿透。
她们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搬来凳子,和李娟一起,三人蹲下,用自己的手掌,一点一点焐干相框上的水汽,像是在守护一簇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雨势渐小,门口传来拐杖触地的笃笃声。
陈景明来了。
他摸索着走到墙边,从怀里取出一个空白的相框,凭借着记忆中的位置,将它稳稳地摆在了墙壁的正中央。
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整个展厅。
光亮中,墙上那行用盲文刻下的标题清晰可见:“有些名字不必响亮,也值得被记得。”
而在众人看不见的远处,县城外那条浑浊的河面上,几十只、上百只不知从何而来的纸船,正载着微亮的录音芯片,沉默而坚定地顺流而下,漂向城市下游的方向,漂向那些更广阔、也更未知的黑暗。
风雨停歇,李娟疲惫地靠在墙边,看着这面被守护下来的墙,心中百感交集。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新消息。
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备注显示为“南湾县人民医院-张主任”。
“李女士,关于周志远先生的案例,我们观察到一种全新的、非药物性的干预可能。县里几位领导对此非常重视,希望尽快与您和您的团队见一面,探讨一种模式的可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