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指尖,正缓缓划过那片冰冷的玻璃屏幕。
屏幕上是南湾县实验小学1996届毕业班的纪念册扫描件,像素不高,泛黄的底色上,一张张稚嫩的脸挤在一起,笑容僵硬又灿烂。
在最后一页的留言区,那些歪歪扭扭、却恨不得将所有力气都灌注进笔尖的字迹,像一根根沉睡了二十多年的针,在此刻被唤醒,扎进李娟的心里。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一个名字上:赵小兰。
留言是“祝李娟同学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字迹清秀工整,却又透着一股过分用力的刻板。
下面紧跟着一行小字:“你的追赶者,赵小兰。”
“赵小兰……”李娟的嘴唇翕动着,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你……还活着吗?”
这句轻飘飘的、带着颤音的问话,像一颗石子投进粘稠的夜色里,却在另一个世界掀起了滔天巨浪。
窗外蝉鸣聒噪,仿佛要将整个夏夜煮沸。
一直静静坐在堂屋门口藤椅上的陈景明,忽然抬手,猛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一股熟悉的、凶猛的灼热感从心口炸开,沿着早已麻木的神经末梢疯狂蔓延。
这不是疼痛,而是一种信息过载的滚烫。
他的“标签系统”在彻底失明失聪后,已经化为一种纯粹的本能,一种对强烈情绪波纹的强制接收。
此刻,他“感觉”到,就在几米之外,李娟的精神世界正在一片名为“回忆”的沼泽边缘,摇摇欲坠。
他能“看”到她身上那些闪烁的标签:【曾经的第一名】、【被仰望的偶像】、【故乡的符号】。
但此刻,这些标签正被一股更强大的、源自外部的怨念与悲伤所侵蚀,边缘开始模糊、碎裂。
他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硬质的卡片,那是孙建国带来的盲文触感卡。
他摸索着爬起来,一步步挪到八仙桌旁,将卡片轻轻推到李娟的手边。
李娟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回过神,借着平板的光,她看到卡片上用盲文刻着一行字。
她不懂盲文,但她认识这张卡。
这是陈景明“说话”的方式。
她将手指覆上卡片,闭上眼睛,感受着那些凸起的圆点。
片刻后,她辨认出了陈景明之前教过她的那几个字:“你说,我记。”
凌晨三点,李娟拨通了第一个电话。
嘟声响了很久,久到她以为不会有人接起。
“喂?”一个沙哑疲惫的女声传来,背景里是机器持续不断的轰鸣。
“阿姨,我是李娟,陈景明的小学同学。您是……大牛的妈妈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半分钟,机器的轰鸣声显得格外刺耳。
“是……有事吗?”
“我就是……我们最近在整理小学同学的联系方式,想问问大牛……他现在还好吗?”李娟的声音艰涩。
她记得大牛,那个总是跟在王强屁股后面,憨厚爱笑的男孩。
“他不在了。”女人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去年从深圳的厂里跳了。二十七楼。”
李娟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他给我发的最后一条微信,”女人继续用那种麻木的语调说,“就一句话:‘妈,我评不上优秀员工。’”
通话快要结束时,女人忽然说:“等一下。”过了会儿,李娟的微信收到一张图片。
那是一张手机相册的截图,上面整整齐齐排列着十七张银行的转账记录截图,每一张的备注都写着同样四个字:“给妈的钱。”
李娟挂掉电话,将那段录音和截图一并发给了夜班护士小杨。
她知道,这会成为下一期《未说完的话》里,最沉重的一页。
小杨很快回复了,没有安慰,只有一句话:“我们科上周新收了一个病人,名校博士,重度抑郁。他说,像我们这种人,连崩溃的资格都是一种奢侈,因为你不够格优雅地崩溃。”
院子里,陈景明重新坐回藤椅,掌心紧紧贴着一枚从旧校服上拆下来的、边缘已经磨损的校徽。
当李娟颤抖着将那本打印出来的毕业册放到他手中时,他的指尖几乎是立刻就找到了那个名字——“赵小兰”。
就在指腹接触到那三个字的瞬间,他那沉寂的内在世界里,标签系统骤然爆发出一片刺目的红光。
【第一名替补】
【隐形竞争者】
【被比较杀死的人】
紧接着,一连串不属于他的、尖锐而痛苦的记忆碎片,如冰雹般砸进他的感知里。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躲在学校气味难闻的厕所隔间里,一边掉眼泪,一边疯狂地背着英语单词。
眼泪滴在崭新的书页上,洇开一小团墨迹。
数学课上,她被叫上黑板解一道难题。
她解出来了,全班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老师点点头,却用一种略带惋惜的口吻说:“不错,思路是对的。就是比李娟慢了十秒钟。”
“十秒钟”,像一把淬毒的刻刀,在那女孩的心上划下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陈景明猛地攥住了毕业册,他一把抓住李娟的手腕,力气大得让她吃痛。
他翻过她的手掌,用自己粗糙的指节,一笔一划,用力地写下:
“有——人——恨——你……因——为——她——也——曾——是——你。”
第二天下午,孙建国又来了,脸色比上次更加凝重。
他带来一份匿名的心理健康平台评估报告,数据来源是一个叫“心灯在线”的App。
“我们通过大数据比对,发现了一个可怕的模式。”孙建国将报告递给李娟,“过去五年,这个平台上先后有三十七名来自我们县的用户,出现了典型的‘自我价值感解体’症状。其中,有十二个人,跟你们是同一届的。”
李娟的心沉了下去。
“更诡异的是,”孙建国压低了声音,“我们调取了匿名处理后的咨询记录,在这些人的早期咨询文本里,反复出现一个高度相似的问题:‘咨询师,你觉得,我们小时候是不是都特别聪明?’”
李娟将报告摘要念给陈景明“听”——通过在他手心写字。
陈景明静静地听完,突然,他伸出右手,朝着面前空无一物的空气,做了一个虚抓的动作,仿佛要抓住那张看不见的、笼罩在所有人头顶的网。
他示意李娟拿来录音设备,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他用指节,在冰凉的桌面上,缓缓地、极有节奏地敲击起来。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那是他们童年时和王强约定的秘密暗号,是躲在麦秆垛后面,提防被大人发现时用的最高警戒信号。
意思是:“有人在看着我们。”
当晚,李娟用一个新手机号注册了“心灯在线”。
她伪装成一个焦虑的求助者,在对话框里刚刚输入:“我考砸了,怎么办?”
下一秒,一个弹窗广告精准地跳了出来,设计精美,口号温和而有力:“精英的烦恼,我们更懂。《精英自救指南:如何优雅地承受失败》,限时优惠中。”
页面的最下方,滚动播放着一行行匿名的用户证言。
其中一条,让李娟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感谢林薇老师,是她让我明白,我的痛苦不是我的缺陷,它是我与众不同的、真正的天赋。”
她截下这张图,转发给陈景明。
他正倚靠在堂屋的门框上,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那枚旧校徽的边缘。
手机的震动通过门框传导到他的背脊。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整个人如遭电击,剧烈地一震!
他的内在世界里,那套已经化为本能的系统,自动浮现出一行从未有过的、血红色的最高级别警示:
【警告:目标群体负面情绪共鸣已达临界值,高维共鸣场即将形成!】
下一秒,院墙角落里,那个被二柱子焊上去的、早已断电的铁皮大喇叭,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滋啦”声。
紧接着,一个稚嫩、整齐、带着回音的声音,从喇叭里猛地炸响,响彻了整个死寂的村庄。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是三十年前,他们坐在教室里,集体早读的声音。清晰得仿佛昨天。
李娟惊恐地回头,望向陈景明。
她看见他缓缓地抬起头,面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嘴角竟勾起一抹释然的微笑。
而两行滚烫的泪水,正顺着他毫无知觉的脸颊,汹涌滑落。
夜,彻底静了下来,那诡异的早读声也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李娟坐在桌前,浑身冰冷。
她拿起那本打印出来的、已经微微卷角的毕业册,指尖再一次,重重地按在了“赵小兰”那三个字上。
这一次,她的目光掠过名字,落在了毕业册最后一栏的信息上——【毕业去向:南湾县第三实验小学(教师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