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下江南”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长春以北卡伦、米沙子一线的楚云飞纵队指挥部里，部队伤亡统计和弹药消耗清单冰冷地摆在案头，空气中还隐约残留着硝烟和消毒药水的味道。官兵们正在利用这短暂的战斗间隙舔舐伤口，修复工事，补充给养。对于楚云飞而言，另一场无声却同样至关重要的战斗——撰写和呈报战报。这不仅关系到对上下级的交代，更是一场精妙的文字博弈，关乎这支部队的生存空间和未来的战略主动权。
深夜，指挥部里大部分人都已休息，只有楚云飞的办公室还亮着灯。桌面上铺着稿纸，旁边散落着各支部队的战斗详报、伤亡清单、弹药消耗报表以及侦察单位提供的敌情简报。楚云飞没有让文书参谋代笔，而是亲自动手，斟词酌句。
“战报……看似公文，实则是刀剑，是盾牌，更是投石问路的棋子。”楚云飞搁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对小陈低声道，“写好了，可安上下之心，可固自身之位，可迷对手之眼。写坏了，便是授人以柄，自毁长城。”
小陈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是啊，纵队座。杜长官那边，要的是捷报，是战果，是‘坚决执行命令’的态度。重庆和行辕，要看的是‘胜利’和‘忠诚’。而对我们自己……这战报既要反映真实困境，争取休整补充，又不能露出怯战或‘避战’的痕迹，以免引来不必要的猜忌甚至更危险的命令。”
“不错。”楚云飞目光扫过稿纸上的字句，“所以，这战报，必须真中有假，假中有真，虚实结合，分寸拿捏，至关重要。”
“开头，定调要‘忠勇’、‘惨烈’。”他写下：“职部自x月x日起，于卡伦、米沙子一线，迎击林匪部倾巢而来之第三次大规模进犯。我全体官兵，仰赖委座威福、长官指挥，同仇敌忾，抱定与阵地共存亡之决心……”
“此段，是给上面看的姿态，表明我们是在‘坚决迎击’，士气高昂，正确。”
“中期，叙述战况要‘客观’、‘显功’、‘藏拙’。”他继续写道：“匪军凭借优势兵力火力，连续猛扑我前沿阵地，战斗空前激烈，多处阵地屡失屡得，反复争夺……尤以x日x时，我侦知敌左翼突击部队冒进，与主力脱节，战机稍纵即逝。职当机立断，集中精锐（赵铁柱团）及全部配属炮火，向该敌实施坚决反突击。经数小时浴血奋战，一举击溃敌xx团（此处可用共军被俘人员番号，或侦察得知的番号，增加真实感），毙伤俘敌约x千余（数字要基于侦察和战场估算，略有上浮，但不过分夸张），缴获武器弹药甚多（列举几种典型装备），恢复前沿阵地x处。此役，予敌重大杀伤，挫其锐气，打乱其进攻部署……”
“这里，”楚云飞点着“当机立断”、“坚决反突击”、“击溃”、“毙伤俘敌x千余”、“缴获”等词句，“是战报的核心，‘战果’所在。要写得清晰、具体、有说服力。这是我们的‘功劳簿’，也是应付上面催促进攻的‘挡箭牌’——我们不仅守住了，还主动反击了，并且取得了可观战果。”
“然后，笔锋一转，要‘诉苦’、‘求实’。”他接着写：“然，是役我军亦付出重大代价，伤亡官兵计x千余（此数字务必接近真实，甚至可略高于实际，为后续要求补充铺垫），其中营连排军官损失尤重，战斗力受损严重。弹药消耗巨大，特别是炮弹、手榴弹几近告罄。加之官兵连续作战，极度疲惫，亟需休整补充……”
“这是‘实’的部分，道出我们的困难和代价，为下一步‘暂缓进攻’、‘要求补充’埋下伏笔。伤亡数字要真实，才能取信于人，也避免日后被核查穿帮。”
“最后，结论要‘稳妥’、‘留有后路’。”他完成收尾：“鉴于当前敌虽受挫，然主力未受根本打击，仍盘踞江北，虎视眈眈。我军经此血战，亟待补充休整，巩固既得阵地。职部已严令各部加强工事，提高警惕，防敌反扑。目前，正面战线已趋稳定。恳请长官部速拨补充兵员、弹药粮秣，以利再战。”
“这样写，”楚云飞放下笔，吁了口气，“既表明了我们‘巩固阵地’、‘防敌反扑’的积极姿态，又暗示了短期内无力也无法发动新的进攻。‘恳请补充’更是合情合理，将皮球踢给了上面。”
小陈由衷佩服：“纵队座思虑周详！如此战报，上面看了，既知我军奋战有功，又晓我军伤亡颇重、急需休整，难以苛责。即便有人怀疑，也抓不住把柄。而对内，也向弟兄们交代了这场仗的‘价值’。”
“还有一点，”楚云飞压低声音，“关于我们反击得手后主动后撤至核心阵地一事，战报中只需提‘恢复前沿阵地后，为防敌炮火报复及更大规模反扑，我军主动调整部署，收缩至预设核心阵地，继续以火力控制战场’，绝口不提‘后撤’二字，用‘调整部署’、‘收缩’等中性词汇淡化处理。至于林彪主力最终北撤，则记为‘敌攻势受挫，伤亡惨重，被迫停止进攻，向北遁去’。一个‘遁’字，既暗示其失败，又不点明其是有序转移。”
楚云飞仔细检查了一遍草稿，做了几处细微的修改，确保没有任何可能引起歧义或过度刺激上峰的词句。“好了，小陈，拿去誊写清楚，用印后，立即以特急电发往杜长官部并抄送东北行辕。另外，准备一份稍简略但重点突出的版本，通过我们的渠道，设法让……‘那边’也能间接看到。”
“明白！”小陈郑重地接过稿纸。他明白，让林那边看到这份“战果辉煌”但也“伤亡惨重”的战报，或许能进一步强化那种“楚云飞部不好惹，但亦无意死斗”的微妙默契。
战报发出去了。楚云飞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