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重庆,夜晚的空气依旧黏湿闷热,混合着山城特有的水汽与隐约的栀子花香。位于嘉陵江畔的“陆军联谊社”内,灯火通明,将星闪耀,一场为中央训练团学员及在渝高级军官举行的例行联谊酒会正在举行。水晶吊灯下,身着笔挺将官礼服的人们手持酒杯,低声谈笑,空气中弥漫着雪茄的烟雾、香水的甜腻以及一种精心修饰的虚伪热情。楚云飞一身合体的藏青色将校常服,独自站在靠近阳台的一角,手中端着一杯几乎未动的香槟,目光淡然地扫视着眼前这片与前线截然不同的“战场”。他厌恶这种应酬,但深知这是重庆官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观察、也是被观察的场合。
就在他准备寻个借口提前离场时,一个略带惊讶又透着几分热络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咦?这不是……云飞兄吗?”
楚云飞闻声转身,只见一位同样身着中将礼服、身材微胖、面容白净、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军官,正满脸堆笑地看着他。此人肩章上两颗金星熠熠生辉,气度不凡。楚云飞微微一怔,随即认出了对方,脸上也适时地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笑意:“哎呀!原来是墨三兄!宋希濂学长!久违了,久违了!”
宋希濂,黄埔三期生,与楚云飞同期不同队。当年在黄埔军校时,两人虽非同队,但因都是优等生,有过数面之缘。毕业后,各自发展,楚云飞选择了扎根部队,从排长干起,一路在战火中擢升;而宋希濂则走了另一条路,凭借出色的交际能力和一定的背景,进入军委会机要部门,后又转入军统系统,如今已是军统局内手握实权的高级干部,地位显赫。此番重逢,恍如隔世。
“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云飞兄!”宋希濂热情地伸出手,与楚云飞紧紧一握,力道十足,笑容可掬,“听说你从晋西北前线回来,进了中训团,一直想找机会叙叙旧,今日总算碰上了!前线辛苦,云飞兄风采不减当年,更添英武啊!” 他话语周到,姿态亲热,但那双透过镜片打量楚云飞的眼睛,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探究。
“墨三兄过奖了。”楚云飞谦逊地笑了笑,与他碰了碰杯,“学长才是真正的春风得意,身居要津,为国操劳,云飞在前线,时常听闻学长大名。” 他语气平和,应对得体,心中却瞬间警醒。军统的人,尤其是宋希濂这个级别的人物,主动接近,绝不会只是简单的校友叙旧。
两人寒暄了几句往昔黄埔的趣事,气氛看似融洽。宋希濂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云飞兄在晋西北,带着358团打得鬼子闻风丧胆,战绩彪炳,委座都多次嘉奖,真是给咱们黄埔同学长脸啊!听说那边……情况复杂得很,阎老西不好相处,八路军也盘踞一侧,云飞兄能打开局面,站稳脚跟,实在是不容易。” 他语气关切,实则是在试探楚云飞与晋绥军、八路军的关系,以及他在敌后的真实处境和态度。
楚云飞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守土有责,分内之事罢了。阎长官坐镇山西,统筹全局,我等自当听命。至于八路军,同为抗日武装,在打击日寇这一点上,目标一致。至于其他,云飞一介武夫,只知带兵打仗,保境安民,复杂之事,不愿亦无力掺和。”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上级,又表明了自身立场,将敏感问题轻轻带过。
宋希濂呵呵一笑,凑近些,压低声音,显得推心置腹:“云飞兄说的是。不过,如今这世道,光会打仗可不行啊。有些事,身不由己。就像这次调云飞兄回来受训,明眼人都看得出,是委座和戴老板爱才心切,想让你暂时离开那是非之地,静下心来,多结交些朋友,看清些大势。重庆虽无前线炮火,但这水……可深着呢。” 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楚云飞的胳膊,“学长我痴长几岁,在重庆待得久些,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或者想了解些情况的,尽管开口。毕竟,咱们是同期同学,理应互相照应。”
这番话,软中带硬,既是示好拉拢,暗示军统乃至更高层对他的“关照”,也是警告他认清形势,不要像在述职会上那样“乱说话”,更要懂得“站队”。楚云飞如何听不出其中的玄机?
他举杯致意,笑容诚恳:“墨三兄厚爱,云飞感激不尽。初到重庆,诸事生疏,正需学长这样的老朋友指点迷津。日后少不了要叨扰学长。至于大势,”他顿了顿,目光清澈地看着宋希濂,“云飞愚钝,只知抗战救国乃当前第一要务,一切个人得失,皆不足道。一切行动,自当听从委座和党国安排。”
宋希濂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随即又恢复了热情的笑容:“好!云飞兄赤诚为国,令人敬佩!来,为重逢,为抗战胜利,干杯!”
“干杯!”
两人又闲聊片刻,宋希濂便被其他人叫走。楚云飞看着他融入人群、左右逢源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目光变得深沉而冰冷。这次“故人重逢”,看似叙旧,实则是一场不动声色的交锋。宋希濂代表的力量,已经注意到了他,并且开始了试探和拉拢。重庆的水,果然很深。
他放下酒杯,走到阳台上,凭栏远眺。山下,嘉陵江在夜色中无声流淌,江面上渔火点点,对岸山城灯火阑珊,一片虚假的太平景象。与宋希濂的对话,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在这座陪都,抗日的旗帜下,涌动着多少争权夺利、党同伐异的暗流。昔日的同窗,如今已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彼此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军装的颜色和肩上的将星,更是巨大的理念鸿沟和无法言说的戒备。
“道不同,不相为谋……”楚云飞低声自语,夜风吹拂着他略显疲惫的脸颊。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在重庆的一举一动,都将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