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三更，白日里沸反盈天的喧嚣此刻已化为低沉的呼吸。
主街上的灵灯依旧亮着，将高大楼阁的影子投射在空旷的石板路上，显得既辉煌又寂寥。
然而，在这片沉寂之中，告示墙下的角落却是个例外。
代书铺旁，一盏用劣质明光石催动的孤灯，倔强地在寒夜里撑开一小片光晕。
光下，王生息正将最后几张誊抄的凭条按编号仔细收拢。
他身旁的狗蛋早已扛不住困意，脑袋一点一点，像是在啄米，嘴里还无意识地嘟囔着梦话。
这片由王生息一手建立起来的“秩序之地”，如今已成为新云城一道奇特的风景。
它不属于任何宗门，也不受任何商会管辖，却以一种近乎蛮横的效率，解决了城中最令人头疼的票务纠纷。
白天，这里人头攒动，焦急的散修、投机的商贩、看热闹的弟子络绎不绝；而到了夜晚，这里又恢复了它本来的面目——
一个被城市繁华遗忘的、冷清的角落。
“哥……收摊吧……”狗蛋猛地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这都什么时辰了，鬼都不会来了。”
王生息闻言，动作微微一顿，将目光从账簿上移开，投向了远处黑暗的巷口。
他的神识早已捕捉到了一道迟疑而紊乱的气息，那气息中夹杂着紧张、傲慢，以及一丝不属于这座苍渊界城市的、熟悉的灵力波动。
他平静地说道：“再等一刻钟。总有些夜行人，只敢在月亮都睡下的时候，才出来走路。”
话音刚落，那道气息的主人终于下定了决心。一个身影从巷子的阴影中走出，步入了孤灯所能照亮的范围。
来人是个青年，名叫林浩。他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袍，料子是上好的冰蚕丝，在微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袖口和衣襟用极为精巧的金丝绣着繁复的云纹，腰间佩着一枚触手生温的龙纹暖玉。
这身装束，是玄明界五十年前最流行的“望云袍”款式，是他母亲在他十二岁离开故土时亲手缝制，如今早已压在箱底。
他今夜特意穿上，就是听闻此地的主事者是玄明界老乡，想借此拉近些许距离。
他从城东最奢华的府邸区一路潜行而来，心中充满了屈辱与不安。
他结丹四年，资质超凡，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
可那只是表面，他心中的苦闷无人能懂。家族的资源能让他“催熟”到结丹，却无法支撑他走得更远。
他迫切地需要一场真正的胜利来证明自己，而不是永远顶着“林家公子”这个空洞的名头。
可当他真正走到灯下，看到王生息那张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脸时，他准备好的一肚子客套话，忽然都卡在了喉咙里。
对方的眼神很平静，却不是那种高深莫测的深潭，而是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审视，仿佛他看到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账簿上一行需要处理的条目。
这种眼神，让林浩精心准备的“攀老乡”和“显财力”的开场白，都显得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落不到实处，让他莫名地感到一阵烦躁。
“这位……道兄。”林浩最终还是硬着头皮上前，声音比预想中要干涩许多，“深夜叨扰，实属无奈。”
王生息抬眼，目光在他那身华美的长袍上不着痕迹地扫过，那眼神仿佛穿透了衣料，看到了他内心的焦灼与骄傲。
“有事？”王生息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这平淡，反而让林浩更加紧张。他深吸一口气，将姿态放得更低，从储物袋中取出那五张皱巴巴的外圈票和一整袋灵石，轻轻放在桌上。
灵石袋口解开，里面晶莹剔透的玄品灵石散发出诱人的光芒。
“道兄，您也是从玄明界来的吧？”林浩刻意放缓了语速，“实不相瞒，在下林浩，也是……在下想用这五张外圈票，再加上这一百二十枚玄品灵石，换四张中圈票。
家父家母和两个妹妹要用。若是道兄有门路，或者……或者可以直接卖给我，价钱您开！”
他说到最后，语气里已经满是恳求，那股属于结丹修士的傲气早已荡然无存。
然而，王生息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那些灵石上停留超过一息。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
“中圈票没了。”王生息的回答简单直接。
林浩脸上的期待瞬间凝固。他下意识地捏紧了桌上的灵石袋，袋口晶莹的灵石硌得他掌心生疼。
在他过往的认知里，只要灵石足够，就没有办不成的事。他似乎从未想过，“没了”会是一个如此干脆的答案。
就在他心头一沉，准备失望而归时，一个喝得醉醺醺的散修踉跄着从巷子里冲了出来，一把将一张中圈票拍在桌上，酒气熏天。
“回座！换钱！” 他含糊不清地吼道，“他娘的……张三那家伙欠老子的赌债，拿这破票抵账，吹得多值钱！
你瞧瞧！上面还有个牙印！谁家贵宾还带啃票的？！……管他呢，老子信他个鬼，赶紧换成现钱，给我婆娘接生用！”
狗蛋被惊醒，对这种醉汉的胡话早已见怪不怪，只是熟练地拿出账簿。
他拿起那张确实有个浅浅牙印的票据，确认是真的，便按“当日回座”的规矩扣除手续费，将一袋灵石点给了那散修。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十数息。散修拿到钱，大笑几声，踉踉跄跄地又消失在黑暗中。
林浩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一张人人渴求的中圈票，就以这样一种荒诞而真实的方式出现了。
他这才明白，对方的“门路”，不是什么神秘的背景，而是一套能将这座城市所有混乱和意外都消化掉的、无所不包的规矩。
他看向王生息，眼神变了，之前的试探和傲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真正的敬佩。
王生息像是没看到他的神情变化，只是缓缓开口：“今晚没有四张连号的。不过，盛典前夜，总会有人因故脱身。
子时，你再来。若有机会，我留给你。至于价格，按‘回座’的原价，外加一成的手续费，这是规矩。”
他没有提林浩带来的那一大袋灵石，仿佛那只是寻常物件。这种对巨款的淡然，比任何盛气凌人的姿态都更让林浩感到信服。
“多谢道兄！”林浩郑重地拱了拱手，“届时我一定到。”说罢，他收好东西，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