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七年,八月流火,郧阳地界却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凄惶。
山野间暑气蒸腾,混杂着焦木的糊味。几处残破的村镇里,逃上山去躲避流寇和兵灾的百姓开始小心翼翼地归家。
何家坳,这个原本依山傍水的小村落,如今大半已沦为断壁残垣。
一栋还算完好的土屋内,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跪在堂屋冰冷的地面上。
他面前没有牌位,只有两个粗糙的陶罐,并排放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旧桌上。罐内是他父母的骨灰,二老皆死于流寇劫掠,乱兵过后,尸骨无存,这是他所能收敛的全部。
他额头落在满是尘土的地面,重重磕了三个头。
抬起头时,已是眼眶泛红,却不见泪水滑落。
“爹,娘……”
他声音不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又异常沉静,“儿子不孝,不能再守着这个家了。”
屋外,是他父亲生前最珍视的那匹河曲马“萝卜”,萝卜似乎感知到主人的心绪,不安地刨了刨蹄子,发出低低嘶鸣。
何剑星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沉重的悲伤压入肺腑。
他继续对着陶罐低语:“爹您曾教导我,爱人者,人恒爱之。然如今贼寇横行,世道视人命如草芥……连您二老也遭了毒手。
爹您常教我与人为善,救死扶伤。可这善,不能对豺狼念。儿子想了很久,光躲在山上和村里,救不了下一个何家坳,更救不了更多人的爹娘。”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而坚定:“这海内烽烟四起,民不聊生,总要有人为百姓安宁前赴后继,儿子不孝,愿意为此事化为薪火。
儿子听说汉中有支营伍正在招募懂马的骑手,那营伍很能打,杀了许多流寇。我要用爹教我的本事,用留给我的萝卜,去杀贼、平乱!”
两个陶罐静静立在桌面,好似慈祥的父母最后注视着自己的儿子。
他又深深叩首,声音哽咽却清晰无比:“爹,娘,莫要挂念儿子。儿子……走了。这世道,总要有人站出来。儿子,愿舍生忘死去出这一份力。”
说完,他毅然起身,沉默地将两个陶罐埋入后院,随后又是对其磕了几个头。
完成后他站起来拿上早已收拾好的简单行囊,还有父亲留下的那柄旧腰刀,走到屋外拍了拍“萝卜”结实的脖颈。
通人性的河曲马用大头蹭了蹭他的肩膀,仿佛在给予他无声的安慰。
“老伙计……”
何剑星勉强笑了笑,梳理着它有些杂乱的鬃毛,“家里就剩咱俩了。以后,就你陪我去闯荡了。怕不怕?”
萝卜打了个响鼻,似作回应。
何剑星不再犹豫,利落地翻身上马。
他勒转马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座破败的家和小土丘,随后回过头,猛地一夹马腹:“驾!”
萝卜迈开蹄子,小跑起来,踏起一路尘土。
村口道路上,许多村民正在清理流寇过后留下的废墟。看见何剑星骑马出来,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剑星,你这是……要出远门?”一位老汉拄着木锹问道。
“何家小子,家里刚遭了难,你这是要去哪儿啊?”一位大婶关切地喊道。
乡亲们都喜欢这个跟着马兽医学了一手好医术、性子又极善良的年轻人。谁家牲口病了,何剑星总会去帮忙诊治,也从不计较银钱。
何剑星勒住马,对着众人抱拳,朗声道:“各位叔伯婶娘,剑星要走了!我去参军!投军报国,锄奸剿贼!不能再让流寇这般祸害人了!”
村民们一阵唏嘘,有的赞叹,更多则是担忧。
“可是……刀剑无眼啊。”
“剑星,你可千万要小心!”
“唉,这吃人的世道……”
正说着,一个穿着打补丁花布衫的姑娘从后面疾步追出,她气喘吁吁,脸上挂着汗珠与焦急,正是村长的女儿小草。
她跑到马前,仰头望着何剑星,眼圈瞬间红了。
“剑星哥!你别走……我跟爹说好了,他同意……我嫁给你!我们就在村里,好好过日子,不行吗?”她的话语大胆又卑微。
何剑星望着这个自幼一同长大的玩伴,看着她眼中清晰的情意与不舍,心中猛地一揪。
他握紧了缰绳,指节发白,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坚定:“小草,对不起。现在不是成家的时候。山河破碎,贼寇未平,建奴肆掠,哪有什么安稳日子?”
他望向远方起伏的山峦,那里仿佛还回荡着之前流寇的铁蹄与喊杀之声。
“等我……等天下真的平定了,世道不再这么乱了,如果那时我还能回来……”
他顿住了,后面的话语太过残忍,他无法出口。所以他最终只能猛地一咬牙,硬起心肠:“别等我了!找个老实本分的人家嫁了吧,平安过一辈子!”
言毕,他不敢再看小草瞬间煞白的脸儿和滚落的泪珠,猛地一抖缰绳:“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萝卜迈开四蹄,加速奔跑起来,扬起一路尘土。
小草带着哭音的呼喊被他远远抛在身后。
何剑星挺直了背脊,没有再回头。
夕阳将他的身影与萝卜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
他骑着父亲留下的马,奔向未知。
他知道,自己或许再也回不来了。
但他必须去。
……
崇祯七年七月底,车厢峡流寇终被五省总督陈奇瑜正式招抚。
其先后登记在册者三万六千余人,陈奇瑜皆令其解散归农。
陈奇瑜将降众每百人编为一队,委派一名安抚官负责押送遣返。流寇被令放下武器,依次出峡,每满百人即由一名安抚官领走,严禁其蜂拥而出。
整个招抚过程持续数日,陈奇瑜还檄令沿途州县为这些遣返人员提供糗粮(干粮),并严令“诸将无邀挠抚事”,即不得拦截或刁难归乡队伍。
车厢峡北口,县河谷。
杨凡立于川东营阵地后方,此刻的县河谷除了他的部下,还有许多陈奇瑜派来的大小官吏。
川东营依旧负责维持谷口秩序,监督流寇陆续出降,但登记造册、派遣安抚官等事宜,均由陈奇瑜派的人接手。
“之前一日能走两千多不到三千人,现今速度加快了些,一日大致能送出四千人左右。照此情形,最多再有五日,这车厢峡便能清空了。”周博文在一旁向杨凡汇报着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