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凝固的乳白色潮水,漫过荒原的沟壑,将马蹄声吞没在一片死寂之中。我与翁斯坦并辔疾行,披风在身后猎猎翻动,却仿佛搅不动这诡异的静止。
我们已奔出数里,马匹口鼻喷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霜粒。翁斯坦始终未言,只不时抬手按住腰间枪柄,指节因握力过甚而泛白。他肩甲上的黑灰尚未拂去,昨夜北谷的焦土气息仍附着于铠甲缝隙,如同某种不祥的印记。我怀中密信紧贴胸口,墨迹已干,但“钉为号”三字仿佛仍在皮肉下蠕动,催促着前行。
就在我们即将越过山脊最后一道缓坡时,风,停了。
不是渐弱,而是骤然断绝。雾气不再流动,连马鬃的颤动都凝滞在半空。天空的灰白被一种更深的暗色吞噬,自南方向中心蔓延,如墨汁滴入清水,无声而不可逆。乌云翻涌,却无风推动,它们像是从内部燃烧般扭曲、塌陷,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第一道雷光撕裂天幕时,没有声响。
它呈紫黑色,自高空直贯而下,落于南方山林深处。落地处无火,无焦痕,唯有一圈环形石纹自地面浮起,泛着幽微的光,形如古文“封”字。那光不散,反而缓缓沉入地底,如同被大地吞咽。
马匹骤然嘶鸣,前蹄扬起,几乎将我掀落。翁斯坦已勒马回身,目光如铁钉般钉向那片山林——异端教派据点所在。他未言,却抬手一挥,传令兵立刻调转马头,向东部哨站疾驰而去。命令已下:集结附近驻军,向南方靠拢。
“不是自然之雷。”我低声道,声音在凝滞的空气中显得异常清晰。
翁斯坦未应,只缓缓抽出长枪,枪尖微颤,指向那片被乌云笼罩的山林。他眼中没有惊惧,只有战将面对未知敌手时的警觉与凝重。他知道,这已非权谋之争,而是某种更古老、更不可名状的力量正在苏醒。
我们调转马头,不再向王宫,而是向那片被黑暗吞噬的山林进发。途中,飞鸟自空中坠落,羽翼未折,却如石块般砸入泥地。溪流逆流三步,随即干涸。士兵们沉默前行,铠甲碰撞声成了唯一可辨的节奏,但他们的目光已开始游移,不敢直视南方。
抵达据点外围时,天光已彻底湮灭。残破的木栅后,信徒列队而立,静默如石像。他们双目赤红,瞳孔收缩如针尖,皮肤下浮现出暗紫色的纹路,如藤蔓般自脖颈攀爬至脸颊。有人赤手握断长矛,肌肉暴起如铁铸,却无痛觉般继续前行。
翁斯坦下令火攻。
火箭升空,落于草屋之上,火焰腾起,却在触及信徒的瞬间转为幽蓝。火舌不燃木,反而缠绕人体,如活物般钻入七窍。那些人非但未倒,反而发出低沉的嘶吼,速度骤增,如野兽般扑向官军阵列。
刀剑劈砍,皮肉翻卷,却无血涌出。伤口处泛起黑气,随即愈合如初。一名士兵的长矛贯穿一名信徒胸膛,对方竟伸手握住矛杆,硬生生将其折断,反手刺入士兵咽喉。
战局迅速恶化。
我下令精锐小队潜入据点核心,试图擒杀仪式主持者。但他们刚越过第二道栅栏,地面突然震动。一道光柱自祭坛中心冲天而起,直贯云层漩涡。光中传出低沉吟唱,非人声,非语言,而是某种来自地底深处的共振,令耳膜撕裂,骨骼发麻。
信徒集体仰首,双臂张开,如受神启。伤口自愈,断肢再生,战意暴涨至癫狂。他们不再分散冲击,而是结成密集人墙,手挽着手,踏着吟唱的节奏步步推进。官军的箭雨落于其上,如击石壁,纷纷折断。
我试图派出信使突围报信,但所有马匹受惊失控,缰绳挣断,鞍鞯飞脱。一只乌鸦自高空坠落,砸在一名传令兵脚边,脖颈扭曲,双目却仍睁着,瞳孔中残留着那道光柱的倒影。
翁斯坦亲率亲卫队发动最后一次冲锋。
他持长枪突进,枪尖连挑三名狂化信徒,将其钉于地面。第四人扑来时,他侧身避让,枪杆横扫,击碎对方颅骨。第五人、第六人接连扑上,他以枪为轴,旋身扫击,铠甲与血肉撞击声混作一团。
直至第七人。
那名信徒身形瘦削,却以双臂硬接长枪,枪尖入肉三寸即止。翁斯坦怒喝一声,力贯双臂,欲将其贯穿,却见对方嘴角裂开,露出无牙的黑洞,喉中滚出低语:
“火……不是终结,是唤醒……”
话音未落,一股无形之力自光柱中爆发,如巨锤轰击。翁斯坦身形倒飞,重重砸入土墙,铠甲肩甲崩裂,嘴角溢血。他挣扎欲起,右手撑地,指缝间渗出黑泥般的血。
我冲至他身旁,欲扶他起身。他抬手制止,目光死死盯住那道光柱。光中,一尊模糊身影缓缓浮现。它立于祭坛之上,身形似人非人,背后有翼状轮廓舒展,额心一道竖痕微启,似有第三眼正在睁开。
吟唱声骤然拔高,地面裂开细纹,自祭坛向四周蔓延。信徒们齐声应和,声音汇成一股洪流,冲击着官军的耳膜与心智。一名年轻士兵跪倒在地,双手抱头,指甲抠进头皮,口中喃喃重复着那句低语:
“火……不是终结……是唤醒……”
翁斯坦缓缓站起,左手扶住我的肩甲,右手重新握紧长枪。枪尖垂地,划出一道浅痕,直指光柱。
他的声音沙哑,却清晰如刃:
“这不是叛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