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疾的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之前关于“新军”构想的沉重气氛,却也漾开了另一圈更加微妙、更加触及根本的涟漪。
预知天气?
秦战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位秦王会抓住这个看似最“玄乎”、最不靠谱的点来追问。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前世那些关于看云识天气的民间谚语,闪过气压、湿度等模糊概念,但在此刻,这些都太过虚无缥缈。
他不敢托大,只能如实回答,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回王上,精确预知,犹有未逮。天地之威,玄奥难测。然,通过长期观察记录,总结云形变幻、风向转变、飞鸟走兽之异常,或可对短期内的风雨阴晴,做出……大概的推断。譬如,臣在边关时,见蚂蚁频繁搬家、燕子低飞,往往预示着大雨将至。此非鬼神,乃是万物生于天地,对其变化自有感应,我辈格物,便是要探寻并理解这些‘感应’之规律。”
他用了“大概的推断”和“规律”这样谨慎的词,避免与巫祝之术混淆。
嬴疾听完,未置可否。那盏青铜灯树的火焰依旧在他身后静静燃烧,将他玄色的背影轮廓勾勒出一圈微弱的光边。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消化“格物”与“感应”这些陌生的词汇,又仿佛只是借此将话题引向更深处。
“即便只是大概推断,于军国之事,亦价值非凡。”嬴疾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锐利,“然,你所述种种——渭水之谋,需精通水文、算学、营造之匠师;标准化推行,需明晓度量、熟知律令之吏员;新军构想,需懂得器械、观测天时之专才;乃至你栎阳工坊之运作,亦需能看懂图纸、明白‘为何如此’之工匠……”
他的话语平稳,却像剥笋一般,将秦战描绘的宏大蓝图下,那最基础、也最关键的支撑——人才,一层层地剥离出来,暴露在灯光下。
“寡人观你策论,听你之言,所谋者大,所需者众。”嬴疾缓缓地,将身体完全靠回椅背,那玄色的身影似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声音清晰地传来,“然,你口中这些匠师、吏员、专才,非凭空可得。旧学所出,多为通经义、明礼法之士子,或可牧民,或可理政,然于你所需之‘格物’、‘算学’、‘营造’,恐非其所长。”
他终于转过身来。
这是秦战踏入这间偏殿后,第一次真正看到这位年轻秦王的正脸。
面容俊朗,肤色是久居宫室不见日光的白皙,下颌线条清晰而刚硬。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瞳孔在跳动的灯焰映照下,仿佛有幽光流转,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仿佛能看穿人心的冷静与审视。他的鼻梁高挺,嘴唇薄而线条分明,此刻正微微抿着,看不出丝毫情绪。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秦战,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重压。
“秦战,”他唤了他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如同冰锥,直刺核心,“你告诉寡人,你所需之才,从何而来?”
殿内那清苦的熏香,似乎也在这目光下凝固了。空气再次变得粘稠,压迫着秦战的呼吸。他能感觉到嬴疾目光的重量,那不仅仅是君王的威严,更是一种对现实冰冷无情的洞察。
是啊,蓝图再美好,构想再精妙,没有人去执行,一切都是空中楼阁。旧有的教育体系,培养的是维护现有秩序的士大夫,而不是他需要的工程师、技术员和具备科学素养的基层管理者。这是他整个计划中最脆弱、也最容易被人攻讦的环节。
秦战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他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是他必须正面回答,也必须说服嬴疾的问题。他之前所有的铺垫,所有的构想,最终都要落在这个问题上。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那目光冰冷,却奇异地让他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
“王上明鉴,”秦战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略显干涩,但他努力保持着镇定,“旧学培养士子,通经义,明礼法,乃是治国之基石,不可或缺。正如一座大厦,需要栋梁支撑。”
他先肯定了传统士子的价值,这是一种必要的姿态。
“然,”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坚定,“大厦不能只有栋梁,还需砖石垒砌,还需灰泥黏合,还需工匠雕琢。臣在栎阳所设‘格物堂’,所尝试者,便是想为大王,也为大秦,培养这些‘砖石’、‘灰泥’和‘工匠’!”
他再次用了笨拙却形象的比喻。
“臣以为,知识,不应仅仅藏于那些浩如烟海的竹简之中,被少数人所垄断,成为身份的象征和晋升的阶梯。”他的声音逐渐激昂起来,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信念,“竹简里的知识,是死的!它就像……就像库房里珍藏的美玉,虽然珍贵,却只能束之高阁,无法滋养万物。”
他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挥动了一下,仿佛要驱散某种无形的束缚。
“只有将知识传播出去,让它如同山间的活水,流淌进田间地头,流淌进工坊军营,流淌进每一个愿意学习、愿意思考的普通人脑中,它才能真正活过来!”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直视着嬴疾:
“士子治国,依靠的是先贤的智慧与道德的教化,此乃维系天下秩序之根本。而工师、农师、匠师强国,依靠的则是能让土地多打粮食、能让器械更加犀利、能让河道更加通畅的实实在在的‘本事’!这两者,如同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缺一不可!”
他终于抛出了自己的核心观点:
“王上,旧学培养的是‘栋梁’,是‘士’。而臣之‘格物堂’,愿为大王培养的,是‘砖石’,是‘工’!栋梁支撑大局,砖石构筑根基!唯有栋梁与砖石兼备,大厦方能稳固,方能巍然屹立,不惧风雨!”
“知识,不应是少数人珍藏的器皿,而应如涓涓细流,汇成江河,滋养我大秦万里疆土,让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强国的一份子!此乃臣所谓之‘活水’!”
他一口气说完,胸膛剧烈起伏。他将自己对教育、对知识传播的理解,毫不保留地倾泻出来。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边卒、一个匠官该思考的范畴,这触及了意识形态和统治根基。
嬴疾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直注视着秦战,仿佛要透过他的皮囊,看到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殿内只剩下秦战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嬴疾才微微动了一下。他抬起手,不是敲击桌面,而是伸向案几上那堆积如山的竹简。他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卷,竹简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他低头,看着竹简上那些密密麻麻、承载着无数先贤智慧的古老文字,目光深沉难测。
“活水……滋养万物……”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指尖拂过冰凉的竹片。
然后,他抬起头,再次看向秦战,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致命的问题:
“若这‘活水’,冲刷了‘栋梁’的根基,又当如何?”
(第一百八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