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疾的指尖在皮质地图上那个无形的“坝址”停留了片刻,仿佛能透过这薄薄的兽皮,感受到未来巨石与水泥浇筑的厚重,听到渭水被驯服后那沉闷而有力的奔流之声。他缓缓收回了手,那修长的手指重新虚握,置于膝上。
他没有对渭水之谋再做评述,既未赞赏,也未否定,仿佛那波澜壮阔的构想只是一阵掠过耳边的风。然而,他接下来的问题,却像一把精准的解剖刀,直接切入了秦战那套体系更为核心、也更为敏感的地带。
“你于栎阳军中,推行弩机箭簇形制统一,寡人有所耳闻。”嬴疾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探究,更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你所言的‘标准化’,仅止于军械否?”
秦战心中一凛。他知道,考验再次升级了。从宏观的“饥饿”与“动脉”,转向了更为基础、也更能触动既有利益格局的“规矩”。他夹着木匣的手臂微微调整了一下位置,让那沉甸甸的《策论》抵在肋骨上,带来一丝支撑感。
“回王上,‘标准化’如同工匠手中的矩尺和规,”秦战选择了一个他认为最贴切的比喻,尽管他知道这位秦王未必亲手摸过这些工具,“它不是为了束缚,而是为了‘准确’,为了‘可复制’。”
他的目光扫过这间偏殿,扫过那些码放整齐的竹简,扫过案几上规制统一的笔墨砚台,甚至扫过墙角那几盏形制相似的青铜灯树。
“军械之标准化,只是其利最显之处。”他继续说道,声音沉稳,“王上可以想象,若我大秦境内,度量之尺、量器之斗、衡器之权,皆如咸阳宫前守卫之甲士,高矮胖瘦,步伐手势,皆遵同一法度,分毫不差……”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个意象在寂静中沉淀。
“那么,关中农户缴纳税粮,与巴蜀商贾售卖货物,所用之斗斛,是否一般无二?不会因器具差异而生出龃龉,不会因度量不明而滋生贪腐?此其一。”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虚划了一下,仿佛在描绘一条道路。
“若我大秦境内,所有官道、驰道,车舆两轮之间距,皆遵同一尺寸,如同溪流汇入江河,自然而然……”
“那么,来自北地燕赵的马车,是否可直接驰入楚地郢都,而无须中途更换车轴?来自东海之滨的盐铁,是否可畅通无阻运抵陇西边塞,大大减少转运耗时与损耗?此其二。”
他的语气逐渐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逻辑力量:
“乃至……律法条文之书写,官府行文之格式,若能‘标准化’,剔除那些繁文缛节、佶屈聱牙的修饰,使得王命之传达,如同强弩射出的箭矢,清晰、准确、迅捷,直抵目标。王令朝发咸阳,是否真能夕至四海,如臂使指?此其三!”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抛出了那个更为尖锐的推论:
“人心聚散,始于微末。若连日常所用之杯盏、交易所需之度量、行路所依之车轨,都不能统一,各地自有其俗,各方自有其规,言语不通,器物不合,则‘天下’二字,永远只是地图上的勾勒,而非血脉相通、筋骨相连的真正一体!何以真正统一天下人心?”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盯着嬴疾那玄色的背影问出的。这话太大,太直白,几乎是在质疑现有的统治根基和未来的统一策略。
为了加强说服力,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案几,恰好看到两只形制相似、但细看之下纹路和釉色略有差异的青铜茶盏——或许是不同作坊进贡,或许是不同时期烧造。他上前一步,也顾不得失仪,伸手将两只茶盏并排拿起,举到身前,尽管嬴疾背对着他可能根本看不见。
“王上请看!”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工匠发现瑕疵时的急切,“若连这宫廷御用之器,尚不能完全一致,何况民间?若杯盏都不能统一,谈何统一车轨、度量、乃至文字律法?谈何让千万里之外、不同习俗之民,共尊一道王命,共认一个‘秦’字?”
他的举动有些突兀,话语更是直白得近乎鲁莽。那两只冰凉的青铜杯盏在他手中,因为用力而微微相碰,发出“叮”一声轻响,在这落针可闻的大殿里,格外清晰刺耳。
说完这番话,秦战自己也觉得有些孟浪,立刻将杯盏轻轻放回原处,后退一步,垂首而立,心脏在胸腔里“咚咚”擂鼓。他能感觉到后背刚刚干涸的冷汗,似乎又冒了出来。
殿内陷入了比之前更加深沉的死寂。
那清苦的熏香仿佛凝固了,连灯焰都停止了跳跃,凝固成一种僵硬的姿态。空气沉重得如同水银,压迫着人的每一次呼吸。
秦战几乎能听到自己太阳穴血管搏动的声音。他等待着,等待着雷霆震怒,或者是不屑一顾的呵斥。他刚才的话,已经不仅仅是技术层面的探讨,几乎是在挑战某些根深蒂固的传统和潜在的权力结构。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嬴疾依旧背对着他,没有任何动作。那玄色的背影,仿佛化作了这偏殿的一部分,与那些沉默的竹简、冰冷的灯树融为一体。
就在秦战几乎要被这沉重的静默压垮时,他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以为是错觉的……
叹息?
那叹息声太轻,太短促,仿佛只是呼吸间一次无意识的悠长。
然后,嬴疾终于动了。
他没有转身,而是缓缓地,将他一直虚握的右手,抬到了眼前。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骨节分明、修长而有力的手掌,目光深沉,仿佛在审视一件从未见过的器物。
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食指的指腹,那里,或许是因为常年翻阅竹简、执笔批阅,也带着一层不易察觉的薄茧。
(第一百八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