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流至建康附近，江面骤然收束，水流湍急，两岸山崖耸立，地势极为险要。而采石矶，更是这段天险中的天险。它突兀地矗立于南岸，犹如一只巨兽探入江心，扼守着通往建康的咽喉水道。东晋在此经营多年，矶上堡垒森严，炮台林立，水下暗设木桩铁索，乃是江东赖以屏障的第一要塞。
苻晖的大军，如同一条黑色的巨龙，浩浩荡荡地逼近了这片注定要饱饮鲜血的水域。前军舰队已能清晰看到采石矶上迎风招展的晋军旌旗和那密密麻麻的守城器械。
雷恶地站在旗舰楼船之上，望着险峻的矶头和严阵以待的敌军，久经沙场的他也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他派出数艘快船前出侦察，很快回报：江流湍急，水下障碍物众多，大型战舰难以展开，且矶上晋军准备了大量火船、拍竿和床弩，强攻必然损失惨重。
“大将军，”雷恶地回到主舰，向苻晖禀报，“采石地势险恶，敌军防备周全，硬闯恐非上策。是否分兵一部，溯流寻找其他渡口，或绕行至下游……”
“绕行？”苻晖不悦地打断他，他的耐心已被急速东进的欲望和之前的连胜消磨殆尽，“我军挟大胜之威，士气正旺，岂能因区区一矶而逡巡不前？桓玄、司马道子缩首建康，正盼着我军迟疑，以待喘息！雷将军，你乃水师统帅，岂可未战先怯？”
他指着采石矶，语气斩钉截铁：“我不管它有多险！给你一日时间，扫清水下障碍！明日此时，我要看到我的大军，从采石矶打开缺口，登陆南岸！张蚝的狼骑早已饥渴难耐了！”
雷恶地心中苦笑，但军令如山，只得抱拳领命：“末将……遵命！”
接下来的时间，成为了秦军水师的噩梦。晋军利用地利，不断用床弩和投石机轰击试图靠近清理障碍的秦军小船。江流湍急，秦军小船难以稳定操作，不断有船只被击中沉没，或被急流冲走撞上暗桩。水面上漂浮着木板和秦军士卒的尸体，伤亡惨重，进展却微乎其微。
苻晖在后方楼船上看得焦躁不已，连连下令催促。
翌日，眼看清除障碍无望，苻晖失去了最后一丝耐心，不顾雷恶地的再次劝谏，强行下令舰队发起总攻！
凄厉的号角声中，秦军舰队以蒙冲斗舰为先锋，大型楼船压后，顶着箭矢巨石，艰难地向采石矶发起了冲击。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极其惨烈的阶段。晋军占据了绝对的地利，礌石滚木如同雨点般砸下，浸满火油的箭矢和火罐不断引燃秦军战舰。更可怕的是那些隐藏在矶石后的晋军“霹雳车”（大型投石机），发射出的巨石准确命中秦军楼船，往往一击便能造成巨大破坏。
江面上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船只碰撞声、爆炸声、士兵的惨叫声响成一片。秦军水卒不可谓不勇敢，多次试图靠帮跳帮，但在晋军严密的防守和地利优势下，一次次被击退，尸体不断落入江中，江水为之染红。
雷恶地亲临前线指挥，身先士卒，他的座舰也多次被击中，但他仍死战不退。然而，个人的勇武无法扭转战术上的劣势。
就在水师主力被牢牢吸引在采石矶正面，激战正酣之际。一支规模不大、却极其精悍的晋军水军分队，巧妙地利用南岸的复杂水道和晨雾掩护，悄然绕到了秦军舰队侧后方！
这支队伍的领导者，正是刘裕！
京口距离采石不远，刘裕一直密切关注着战局。他看出苻晖骄躁，必会强攻采石，也看出了秦军舰队全力进攻时侧后的空虚。他向采石守将提出了侧击的建议，并获得了一支小型快速舰队的指挥权。
“北府的弟兄们！”刘裕站在船头，目光如炬，看着前方混乱的秦军舰队，“秦虏猖狂，侵我家园！今日，便是我们雪耻之时！随我冲阵，直取敌军指挥舰！”
他率领着数十艘快船、艨艟，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插入了秦军舰队相对薄弱的侧后翼！这些北府勇士对长江水道极为熟悉，操船技术精湛，更兼怀着国仇家恨，战斗力极其强悍！
刘裕一马当先，手持长刀，迎风而立。他的座舰如同匕首般，狠狠撞向一艘秦军运输船，瞬间将其撞得倾斜！不等对方反应，刘裕已率先跃上敌船，长刀挥舞，如同虎入羊群，瞬间砍翻数人。身后的北府勇士纷纷跟上，跳帮厮杀！
“晋军！晋军从后面来了！”
“是北府兵！是刘裕！”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秦军后队中蔓延开来。这些后队多是辅助船只和运输船，战斗力较弱，猝不及防之下，顿时陷入一片混乱。刘裕的队伍左冲右突，四处纵火，不断制造混乱，极大地扰乱了秦军的水面阵型。
前方的雷恶地正全力指挥进攻，忽闻后方大乱，心中大惊，急忙分兵回援。这一下，正面的攻势顿时减弱。采石矶上的晋军守将岂会放过这等良机？立刻下令发动反扑，箭矢滚石更加密集地倾泻下来。
秦军顿时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困境！水面上阵型大乱，指挥失灵，许多战舰进退失据，甚至互相碰撞。
站在后方楼船上观战的苻晖，眼睁睁地看着原本气势如虹的攻势瞬间逆转，己方舰队陷入混乱和被动，又惊又怒，脸色铁青。
“刘裕！又是那个刘裕！”他几乎将牙咬碎，“他怎么会在那里？！传令！让张蚝准备登陆部队，强攻滩头，接应水军！”
然而，此刻江面已乱成一锅粥，命令难以有效传达。而且采石矶下的滩头狭窄陡峭，又处于晋军远程火力的覆盖之下，强行登陆无异于自杀。
张蚝在岸边急得哇哇大叫，却无计可施。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午后，秦军水师损失惨重，数十艘战舰被焚毁或击沉，伤亡士卒不计其数，连雷恶地也负了轻伤。眼看败局已定，苻晖纵然万般不甘，也只能咬牙切齿地下令：
“撤！全军后撤！退往芜湖水域重整！”
鸣金收兵的声音响起，残存的秦军战舰如蒙大赦，纷纷脱离战斗，狼狈地向西撤退。采石矶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晋军旗帜挥舞得更加猛烈。
刘裕见好就收，并未深追，率领着他的分队，如同幽灵般消失在江南的水道网络中。此战，他凭借敏锐的战机和出色的指挥，以微小代价重创秦军水师，一举成名！
苻晖站在缓缓后退的楼船上，望着渐渐远去的采石矶和江面上漂浮的残骸、尸体，拳头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也不自知。
出道以来的第一次大败，竟是栽在一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小小军司马”手上！轻敌、急进的恶果，在此刻显露无遗。
采石矶，这块坚硬的石头，不仅挡住了他东进的步伐，更狠狠地挫伤了他的锐气和无敌的信念。南征之路，第一次蒙上了浓厚的阴影。他知道，消息传回洛阳，父皇绝不会轻饶了自己。而建康的桓玄和司马道子，在经历了初期的恐慌后，此刻恐怕正在举杯庆贺吧。
失败的苦涩和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江水，彻底淹没了这位年轻的征南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