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离开后,房间再次陷入寂静。阳光透过窗户,在干净的地板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一切安静得让林陌有些不适应。他习惯于风雪呼啸、能量嘶鸣、或是死寂的虚无,这种日常的、近乎慵懒的宁静,反而像一层无形的薄膜,将他与这个世界隔离开。
他没有回到床上,而是固执地站在窗边,如同一个被遗忘在时间角落的哨兵,沉默地观察着窗外那个“正常”运转的世界。他看到居民们扛着工具走向城外的田地,看到守卫们列队换岗时一丝不苟的仪式,看到妇女们在公共水井边一边劳作一边交谈,脸上带着他早已陌生的、属于生活的琐碎表情。
孩子们的笑声依旧不时传来,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刺探着他冰封的心防。他曾为了保护这样的笑容而战吗?不,他战斗的目的向来更加直接,更加血腥——为了活下去,为了复仇,为了夺回。守护?这个概念太过宏大,也太过奢侈,不属于他这条在黑暗和鲜血中蹚出来的路。
脚步声在走廊外响起,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节奏感,最终停在了他的门前。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带着恰到好处的尊重。
“请进。” 林陌的声音依旧沙哑,他没有回头。
门被推开,一位头发花白、身姿却依旧挺拔如松的老人走了进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军装常服,肩章已经取下,但熨烫得一丝不苟,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与风霜,一双眼睛却清澈而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直抵本质。他手中没有携带武器,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一股历经血火沉淀下来的威严与气度便自然流露。
他就是陈雷口中的“将军”,曙光城的奠基者与最高领袖,魏山河。
魏山河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窗边那个消瘦而挺直的背影上。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打量着,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审视,有毫不掩饰的赞赏,还有一丝深沉的、仿佛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的缅怀。
“像,太像了。” 魏山河终于开口,声音洪亮而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打破了房间的沉寂,“这背影,这骨子里的倔强,和林振国那小子年轻时,一模一样。”
林陌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这是他苏醒后,第二次听到父亲的名字。他缓缓转过身,对上魏山河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他没有询问,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只是平静地看着对方,如同看着一片沉默的旷野。
魏山河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他走到桌边,拉过那把旧椅子坐下,动作自然而大气。“坐吧,孩子。你现在的身体,站着太勉强。”
林陌沉默地走到床边坐下,动作依旧有些迟缓,带着重伤初愈的滞涩。
“我叫魏山河,算是你父亲的老上级,也是……勉强在这乱世里,为一些人撑起一片屋檐的老家伙。” 魏山河自我介绍,语气平和,没有居高临下,更像是一个长辈在与晚辈叙旧,“陈雷那小子都跟我说了。北极光基地……你们能从那种地方杀出来,还把‘引渡人’那疯子的计划搅得天翻地覆,了不起。真的了不起。”
他的赞赏是真诚的,但林陌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有任何笑意的弧度:“代价,你也看到了。”
魏山河的目光扫过林陌空洞的双手和苍白的脸,点了点头,神色凝重:“我明白。王虎同志的牺牲,我们都深感痛惜。你们每一个人付出的代价,都太过沉重。”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深沉,“但正是你们的牺牲,阻止了一场可能席卷整个北境、甚至更广阔区域的灾难。北极光基地的崩塌,那个‘人工奇点’的消失,至少为我们,为这片废土上所有还在挣扎求生的火种,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他站起身,也走到窗边,与林陌并肩而立,望着窗外那片欣欣向荣的景象。“看看这里,林陌。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林陌沉默了片刻,如实回答:“……不真实。”
“是啊,不真实。” 魏山河轻轻叹了口气,“在到处都是怪物、辐射、疯狂和背叛的废土上,建立起这么一小块还算秩序、还能让人喘口气的地方,听起来就像个童话。但这就是我们这些老家伙,和无数愿意相信希望的人,用血肉和汗水,一点点从废墟里刨出来的。”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我们建立曙光城,不是为了偏安一隅,苟延残喘。我们是希望,这里能成为一个火种,一个证明人类文明没有彻底死绝,我们还有能力,也有意愿,去重建秩序,去守护生命,去传承知识的火种。”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林陌:“而你,林陌,你们从北方带来的,不仅仅是灾难被阻止的消息,更是无比宝贵的、关于敌人、关于那种超越我们理解的力量、关于这个世界残酷真相的第一手资料和……经验。”
“我的力量消失了。” 林陌直接点明核心,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现在的我,只是一个废人。提供不了你们需要的‘力量’。”
“力量?” 魏山河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孩子,你太小看自己,也可能……误解了‘力量’的真正含义。”
他伸手指向窗外那些训练的守卫:“他们有力气,有勇气,但缺乏最顶尖的战斗技巧和应对超常规威胁的经验。” 他又指向那些在田地里劳作的人,那些在简陋学堂里学习的孩子们:“他们有能力耕种,有心智学习,但我们缺乏系统性的知识,尤其是关于旧时代科技和这个变异世界更深层次规则的知识。”
“你父亲,‘烛龙’的林振国,他不仅是顶尖的战士,更是杰出的战术家和旧时代科技的专家。” 魏山河的目光再次落到林陌身上,“你流淌着他的血,经历了我们无法想象的残酷试炼,亲眼见过甚至掌控过那种……近乎神魔的力量。你所拥有的,不仅仅是毁灭的能力,更是这份独一无二的经历、见识和烙印在骨子里的战斗本能与智慧。”
“毁灭,或许是你过去力量的形式。” 魏山河的声音如同洪钟,敲击在林陌的心上,“但智慧、经验、以及从毁灭中领悟到的对‘生’的渴望,这些,才是真正能够‘守护’和‘重建’的力量根基。”
“守护……重建……” 林陌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汇,它们对他而言,是如此陌生而沉重。
“不必立刻回答我。” 魏山河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沉稳,“先好好养伤,熟悉这里。看看这座城,看看这些挣扎着、却依旧努力活着的人们。等你觉得准备好了,我希望你能分享你的知识和经验,无论是战斗的技巧,还是北方的见闻。你的存在本身,对于这座城市,对于所有还没有放弃未来的人而言,就是一种强大的‘力量’。”
魏山河没有再多说,留下陷入沉思的林陌,转身离开了房间。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
林陌依旧坐在床边,目光却不再空洞地望着窗外。魏山河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死寂的心湖中激起了一圈圈不断扩散的涟漪。
力量……真的不止是毁灭吗?
守护与重建……这样的道路,适合他这双沾满血腥、从归墟中爬回来的手吗?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看着自己苍白而指节分明的手指,这双手曾经引动寂灭,撕裂强敌,此刻却连握紧都感到费力。
窗外,孩子们的嬉笑声隐约传来,与魏山河那番关于“火种”与“未来”的话语交织在一起,在他一片荒芜的内心世界里,投下了一缕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异样的光。
他依旧是那座从地狱归来的废墟。
但似乎,有人正试图在这片废墟之上,播撒下不一样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