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闩拉开时发出的“嘎吱”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院门外,三角眼那张带着讥诮和冷硬的脸,在团丁手中马灯的照射下,明暗不定。他身后两名团丁端着枪,枪口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更远处,那个戴礼帽的身影依旧隐在阴影里,像个无声的判官。
“陈师傅,跟我们走一趟吧。”三角眼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陈渡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强迫自己站直,目光扫过三角眼和他身后的团丁,最后落在那片阴影上,声音尽量平稳:“老总,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
“明天?”三角眼嗤笑一声,上前一步,几乎贴到陈渡面前,压低了声音,带着一股烟臭和威胁,“陈渡,别给老子装糊涂!河神庙那个逃兵,你认识吧?”
来了!陈渡心里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击碎。他面上肌肉绷紧,眼神却没有躲闪:“老总,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什么逃兵?我一个做棺材的,怎么会认识当兵的?”
“不认识?”三角眼猛地提高音量,回头对阴影处喊道,“钱掌柜!您来看看,是不是他!”
阴影里的身影动了动,缓缓走上前来。马灯的光照亮了他微胖的身材和那张带着商人式精明笑容的脸——正是恒通典当的东家,钱掌柜!
钱掌柜看着陈渡,脸上依旧挂着那副让人看不透的笑容,语气却带着几分惋惜:“陈师傅,咱们也是老熟人了。何必呢?人家都招了,说你给他送过吃的,还打算送他往南边跑。证据确凿,抵赖是没用的。”
陈渡的脑子“嗡”的一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李栓子招了?!他竟然……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还是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他看着钱掌柜那张笑面虎似的脸,突然明白了什么。收购寿材是假,借机探听虚实、甚至……钓鱼执法才是真!这个钱掌柜,根本就不是普通的商人!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掐进肉里,才没有让自己失控。他知道,此刻任何过激的反应,都会坐实罪名,连累家里的阿青和秀姑。
“钱掌柜,您这话从何说起?”陈渡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声音沙哑却清晰,“我前些日子是在您那里当过东西,也卖过一口寿材,那是为了给婆娘治病,走投无路。至于什么逃兵,送吃的,我全然不知!定是有人诬陷!”
“诬陷?”三角眼不耐烦地打断他,一把揪住陈渡的衣领,“少他妈废话!带走!”
两名团丁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扭住了陈渡的胳膊,力道很大,疼得他闷哼一声。
“爹!”阿青的哭喊声从屋里传来,她想要冲出来,却被门槛绊了一下,跌倒在地。
陈渡猛地回头,看到女儿摔在地上,满脸是泪,惊恐地望着他。他的心像被刀割一样。
“阿青!回去!照顾好你娘!”他厉声喝道,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和决绝,“我没做过的事,谁也别想冤枉我!听见没有?!”
阿青被他吼得愣住了,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他被团丁粗暴地推出院门。
院门在身后“哐当”一声被关上,隔绝了阿青绝望的哭声和屋里那片摇摇欲坠的天地。陈渡被两个团丁挟持着,踉跄地走在漆黑的街道上。钱掌柜和三角眼跟在后面,低声说着什么。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再辩驳。他知道,在这种时候,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他只是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李栓子招供了多少?是只说了送吃的,还是连老张和三河岔的水路都说了?钱掌柜在这件事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保安团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抓一个逃兵,还是另有所图?
他被带到了保安团驻地,一间阴森潮湿的审讯室里。墙壁上挂着些看不清用途的刑具,散发着铁锈和血腥混合的霉味。一盏昏黄的电灯悬在屋顶,光线微弱,将几个人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
三角眼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破桌子后面,钱掌柜则坐在一旁的阴影里,慢条斯理地盘着核桃。
“陈渡,说吧,怎么跟那个逃兵勾搭上的?谁指使你的?还有没有同伙?”三角眼点燃一支烟,吐着烟圈问道。
“老总,我真的不认识什么逃兵。”陈渡站在屋子中央,低着头,重复着之前的说辞,“我就是个本分的手艺人,婆娘病重,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哪有心思管别的事?定是有人看我不顺眼,或者……那逃兵胡乱攀咬。”
“砰!”三角眼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煤油灯跳了一下,“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亲眼看见你晚上鬼鬼祟祟出镇子!钱掌柜也证实你行为可疑!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狡辩?!”
陈渡心里一凛。他们果然一直在监视自己!连晚上出镇都被发现了!
“老总,我晚上出镇,是去……去河边看看之前下的渔篓,想弄点鱼给婆娘补身子。”陈渡急中生智,找了个借口,“这也不行吗?”
“看渔篓?”三角眼站起身,走到陈渡面前,用烟头几乎戳到他的脸上,狞笑着,“看渔篓看到河神庙去了?你他妈骗鬼呢!”
他猛地一脚踹在陈渡的腿弯处。陈渡猝不及防,膝盖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钻心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
“说!那条船是不是你的?你把他藏哪儿了?!是不是还有同伙接应?!”三角眼厉声逼问,唾沫星子喷了陈渡一脸。
陈渡跪在地上,咬着牙,冷汗顺着额角流下。船!他们连船都知道!是李栓子说的,还是他们自己查到的?
“船……船是以前打渔用的,早就破了,停在河湾里……很久没动过了。”他喘息着回答,尽量不让声音发抖,“我不认识什么同伙……”
“看来不上点手段,你是不会老实了!”三角眼对旁边一个团丁使了个眼色。
那团丁会意,从墙上取下一根浸过水的皮鞭,在空中抖了抖,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钱掌柜忽然开口了,声音不紧不慢:“王队长,稍安勿躁。”
三角眼动作一顿,看向钱掌柜。
钱掌柜站起身,踱步到陈渡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还是那副笑容,眼神却锐利得像刀子:“陈师傅,我是个生意人,不喜欢打打杀杀。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那个逃兵,是北边溃下来的散兵游勇,不值什么。我们感兴趣的是……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比如……他们的队伍往哪个方向走了?还有多少人?或者……有没有提起过,某些……特别的人?特别的东西?”
陈渡猛地抬起头,看向钱掌柜。他忽然明白了!保安团,或者说钱掌柜背后的人,抓李栓子,甚至抓自己,根本目的不是为了一个逃兵,而是想从他们嘴里,掏出关于北边败军的情报!李栓子可能级别太低,知道的不多,所以他们把希望放在了自己这个可能“接应”过他的人身上!
“钱掌柜,”陈渡看着他那双精明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再说最后一遍,我不认识什么逃兵,也没听他说过任何事。你们抓错人了。”
钱掌柜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他盯着陈渡看了几秒钟,眼神冰冷。
“陈师傅,机会给过你了。”他缓缓说道,后退一步,对三角眼摆了摆手,“王队长,你看着办吧。不过……别弄出人命,留着还有用。”
三角眼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再次举起了鞭子。
皮鞭划破空气,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抽在陈渡的背上。
火辣辣的剧痛瞬间炸开,陈渡闷哼一声,身体控制不住地蜷缩起来。他能感觉到单薄的衣衫被抽裂,皮肉被撕开的灼痛。
“说!同伙在哪儿?!”
又一鞭落下。
陈渡咬紧牙关,将痛苦的呻吟死死压在喉咙里。他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不能说!无论如何,不能把老张和阿青她们牵扯进来!
鞭子一下接一下地落下,审讯室里只剩下皮肉被抽打的闷响和三角眼粗重的喘息声。陈渡的意识在剧痛中逐渐模糊,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摇船的夜晚,眼前是漆黑无边的河道,身后是迫近的灯光和吆喝……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