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洞里的空气粘稠得像是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那股铁锈、腥气和腐烂兰花的混合味道,直冲脑门。幽绿的磷光在水面和无尽的黑暗间跳跃,将倒扣的沉船巨影和那条绷直的巨大铁链映照得如同地狱绘卷。
锁链摩擦的声音低沉而持续,不是刺耳的金属刮擦,更像是什么沉重无比的东西在淤泥深处缓缓转身、拖曳。每一声闷响,都伴随着脚下岩石传来清晰的震动。
陈渡站在溶洞边缘,冰冷的地下水没过他的脚踝。火折子在这里已经派不上用场,那点微弱的光完全被无处不在的幽绿吞噬。他只能凭借这诡异的光源,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铁链从倒扣的船底中心伸出,粗如殿柱,锈迹斑斑,上面附着厚厚的、滑腻的不知名水藻或菌类。它像一条死去的巨蟒,僵硬地通向溶洞深处那片最为浓稠的黑暗。磷光正是从黑暗的源头散发出来,隐约勾勒出铁链没入水下的轮廓。
那里就是“缆绳”的尽头。孙老篾口中需要被喂养的“祖宗”,就在那下面。
陈渡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他没有贸然前进,而是沿着溶洞边缘,踩着水下的乱石,小心地向着铁链延伸的方向移动。他需要更近一些,看得更清楚一些。
越靠近溶洞深处,那股腥气就越发浓烈,几乎令人作呕。锁链摩擦的声音也越发清晰,仿佛就在耳边回荡。幽绿的光芒变得更加明亮,甚至能看清光芒中似乎有无数细小的、如同尘埃般的绿色光点在飞舞、盘旋。
他来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水域前。铁链在这里猛地向下扎入水中,消失在视野尽头。水面上,以铁链入水点为中心,形成了一个缓慢旋转的、直径约数丈的漩涡。漩涡并不激烈,但带着一种吞噬一切的吸力感,幽绿的光芒在漩涡中心明灭不定,仿佛一只巨大无比的、正在眨动的眼睛。
而那股低频的震动和锁链摩擦声,正是从这漩涡之下传来!
陈渡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仿佛自己的灵魂都要被那漩涡吸走。他死死抓住身边一块凸起的岩石,稳住身形。怀里的厄眼木牌变得滚烫,那块小玉则散发出一股清凉,护住他灵台最后一丝清明。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在漩涡边缘的水面上,他看到了些东西。
不是莲灯,也不是纸人。
是一些破碎的、惨白色的东西,随着水流在漩涡边缘打转。仔细看,那似乎是……被水泡得发胀、然后又被某种力量撕裂的人体残肢!还有一些破损的、颜色艳丽的布片,像是嫁衣的碎片。
“鬼娶亲”……送来的“吃的”……最终都被卷到了这里,通过这个漩涡,送入了铁链尽头那片黑暗之中,喂养那个所谓的“祖宗”!
陈渡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这根本不是祭祀,这是投喂!是维持某种恐怖平衡的、持续不断的血食供应!
他的目光顺着铁链,望向那幽绿光芒的源头。光芒似乎并非均匀散发,而是从水下一个巨大的、模糊的轮廓中透出。那轮廓……难以名状,并非任何已知的生物形态,更像是一大团纠缠在一起的、蠕动的阴影,巨大无比,仅仅是其存在本身,就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疯狂的恶意。
这就是“河葬”的真正目标?运河千百年来吞噬的生命,最终都是为了喂养这水底的怪物?
排帮用宝船和铁链将其“拴住”,并非为了镇河,而是为了控制它,或者……定期从它身上获取什么?力量?还是别的?
而如今,平衡被打破,“缆绳”即将断裂,这怪物饥饿了,所以清江浦才怪事频发,需要更多的“祭品”?
无数的疑问在陈渡脑中翻腾。他想起徐师爷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想起他提到的“沟通”与“利用”。官府,或者说徐师爷背后的势力,难道想的就是这个?他们想控制的,就是这水底的怪物?
就在这时,那幽绿光芒猛地闪烁了一下!锁链摩擦声骤然变得尖锐刺耳!整个溶洞剧烈地震动起来,顶部落下细小的碎石和水滴!
漩涡旋转的速度陡然加快,吸力大增!水面上的那些残肢碎肉瞬间被吸入中心,消失不见!
陈渡死死抱住岩石,才没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变卷走。他感到怀里的厄眼木牌烫得惊人,仿佛要燃烧起来!而那块小玉散发的清凉气息也瞬间暴涨,与木牌的灼热形成对抗!
水底那团巨大的阴影轮廓,似乎……动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无尽饥饿、暴怒和某种古老意识的精神波动,如同海啸般从水底冲天而起,狠狠撞向陈渡的意识!
“呃啊——!”
陈渡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眼前瞬间被无数扭曲、疯狂的幻象填满!他看到了滔天的血浪,看到了无数在河水中挣扎湮灭的灵魂,看到了一座由白骨堆砌而成的巨大王座,王座之上,端坐着一个由幽绿磷光构成的、没有具体形态的庞大阴影……
那阴影的“目光”,穿透了层层幻象,落在了他的身上。
冰冷。漠然。带着一丝……好奇?以及更深的、仿佛看待食物的贪婪。
陈渡感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被飞速抽离,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即将熄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他怀中那块一直沉寂的、来自厄眼神像核心的黑石,突然毫无征兆地震动起来!一股与那幽绿磷光同源、但更加纯粹、更加古老的冰冷气息,猛地从黑石中爆发出来,形成一个微弱但坚韧的护罩,将陈渡的精神暂时隔绝开来!
幻象如同潮水般退去。
那来自水底的恐怖精神冲击也骤然减弱。
幽绿光芒恢复了之前的明灭频率,锁链摩擦声也变回了低沉的拖曳。溶洞的震动平息,只有漩涡还在缓慢旋转。
陈渡瘫倒在冰冷的岩石上,大口大口地喘息,浑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刚才那一瞬间,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死亡,不,是比死亡更可怕的、被彻底吞噬湮灭的恐惧。
他看了一眼怀里的黑石。它依旧黯淡无光,但刚才那瞬间的爆发,无疑救了他一命。这来自厄眼神像核心的石头,似乎对水底那怪物有着某种克制或者……关联?
他挣扎着坐起身,不敢再停留。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刚才的动静太大,很可能已经惊动了什么。而且,他得到的信息已经足够多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幽绿的漩涡和伸向无尽黑暗的铁链,将这幅地狱般的景象深深印入脑海。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沿着来路,踉跄着向溶洞外跑去。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停留,用最快的速度爬过那狭窄的矮洞,穿过排帮的废弃石室,沿着湿滑的甬道和石阶向上狂奔。
当他终于推开那块月牙青石,重新呼吸到外面冰冷而“清新”的空气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天色依旧漆黑,但东边已经透出了一丝微弱的黎明前的灰白。
他迅速将青石恢复原位,抹去痕迹,然后头也不回地逃离了这片乱石滩。
回到徐师爷宅邸附近时,天光已经微亮。他避开正门,再次翻墙而入,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厢房。
阿青还在沉睡,似乎并未被他的离开惊动。他换下湿透冰冷、沾满泥污的衣服,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身体依旧因为之前的经历而微微颤抖。
水底那怪物的恐怖,远超他之前遇到的任何东西。厄眼神像与之相比,都显得“温和”了许多。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纯粹的黑暗与贪婪。
清江浦的“河葬”,运河千百年来的吞噬,背后隐藏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可怕的真相。
徐师爷知道多少?他想利用这怪物的力量?这简直是玩火自焚!
而自己,又被卷入了这场怎样的疯狂棋局之中?
他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和无力。
窗外,天色越来越亮。新的一天开始了。
但对于清江浦,对于运河,对于那深埋水底的恐怖而言,黑暗,或许才刚刚降临。
陈渡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必须尽快带阿青离开这里。
否则,一旦那“缆绳”彻底断裂,清江浦,乃至整条运河,都将成为那怪物的餐桌。
无人能够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