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东思南的冻土刚刚开始化冻，混杂着泥浆和尚未干涸的暗红色血污，踩上去又粘又滑。空气中弥漫着焦糊、血腥和尸骸腐烂混合的刺鼻气味，令人作呕。曾经雄伟的思南宣慰司官寨，如今只剩断壁残垣。高大的寨墙被火烧烟熏得黢黑，几处巨大的豁口狰狞地敞开着，是被撞车和火药反复蹂躏的痕迹。残破的虎头旗斜挂在半截焦黑的旗杆上，在料峭的寒风中无力地飘荡。
一队队疲惫不堪、衣衫褴褛的士兵正在田宗鼎仅存的几个心腹头目呵斥下，艰难地清理着废墟。他们用简陋的工具撬开沉重的焦木断石，拖拽出下面压着的、早已僵硬的尸体，草草堆放到一旁。不时有士兵因体力不支或吸入过多的腐臭而剧烈呕吐起来。
寨墙最高处一段相对完好的垛口后，伫立着一个纤细却挺得笔直的身影。田震。她身上那件象征着土司贵女身份的、绣满繁复山茶花纹的靛蓝锦袍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沾满泥污血渍的粗布短打，外面胡乱套了件不合身的皮甲，腰间紧紧束着一条牛皮腰带，上面斜插着一柄带豁口的苗刀。她原本白皙如玉的脸庞，此刻也蒙着一层灰土和干涸的血污，几道细小的伤口结了暗红的痂。最刺目的，是她曾经梳得一丝不苟、缀满银饰的发髻彻底散了，一头青丝被胡乱地用一根削尖的木簪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额角鬓边。
她扶着冰冷的垛口箭砖，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双曾经在青阳书院明亮沉静、只映着诗书墨香的眸子，此刻却像淬了火的寒冰，死死盯着寨外那片被浑浊洪水淹没的低洼地。田琛掘开上游堤坝灌入的洪水尚未完全退去，形成一片片巨大的泥沼泽国，将思南官寨三面包围，只留下通往山脊的一条狭窄泥泞通道。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泡胀的人畜尸体、破碎的门板、甚至整棵被连根拔起的树木。几只饥饿的乌鸦聒噪地盘旋着，不时俯冲下去啄食。
这就是她的家。她生于斯长于斯的思南官寨。曾几何时，这里是黔东最富庶安宁的所在，寨中炊烟袅袅，集市熙攘，书声琅琅。如今，只剩残骸与腐臭。
“震儿。” 一个疲惫沙哑的声音传来。田宗鼎在一名亲卫的搀扶下，艰难地沿着残破的寨墙甬道走了上来。他的一条胳膊用粗布吊在胸前，脸上也带着伤，昔日威严的宣慰使此刻形销骨立，短短几日仿佛老了十岁。他走到女儿身边，看着女儿一身狼藉却挺直如标枪的背影，眼中满是痛楚和复杂。
田震没有回头，依旧死死盯着那片泥泞的泽国，声音冷得像冰：“阿爹，水什么时候退？周侯爷的大军，什么时候能过来？”
田宗鼎望着女儿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洪水淤塞，疏通不易。侯爷的主力被田琛掘断的多处山路阻隔，辎重转运艰难。他派来的，只是周必贤将军率领的一支先锋轻骑和部分工兵，人数不多，主要是帮我们稳住阵脚，疏通水道，修复寨墙… 真正要攻破田琛老巢龙泉坪，还需时日，需等主力打通道路…”
“等？” 田震猛地转过身，眼中那压抑的火焰几乎喷薄而出，“阿爹！我们等得起吗？寨子里还有多少粮食？多少伤药？你看看茂生！看看下面那些族人！” 她手指指向寨墙内清理废墟的人群，指向那些蜷缩在断壁下呻吟的伤兵，“再等下去，不用田琛来攻，我们自己就饿死、病死了！”
“那你想怎样？！” 田宗鼎被女儿眼中的决绝刺得心头一悸，也拔高了声音，牵动了伤处，剧烈咳嗽起来，“咳咳… 凭我们寨子里这点残兵？冲出去和洪水、和泥沼拼命？还是去强攻龙泉坪送死？！”
田震胸膛剧烈起伏着，她猛地抬手，拔下了脑后那根粗糙的木簪！一头青丝瞬间如瀑布般散落，在寒风中飘舞。她看也不看那木簪，双手握住两端，膝盖猛地顶住簪身中段，用尽全身力气一掰！
“咔嚓！”
一声脆响，木簪应声而断！
田宗鼎和旁边的亲卫都惊呆了。
田震握着两截断簪，断口处尖锐如矛。她将其中一截猛地插回自己散乱的发髻，固定住头发。另一截，被她紧紧攥在手心，尖锐的木刺深深嵌入掌心皮肉，鲜血顺着指缝渗了出来，她却浑然不觉。她抬起头，沾满血污的脸上，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直直逼视着自己的父亲：
“阿爹，等死是死，拼命也是死！我选拼命！”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斩钉截铁，“寨子里还有能站起来的男人！还有我！周侯爷的人马在帮我们清淤修墙，他们熟悉山川地势，会看风水堪舆，能辨山势水源！我田震在青阳书院，跟着先生们学的，不只是绣花吟诗！周夫人教过我算账理库，刘先生讲过山川地理、军阵营垒！我能算清寨子里还剩多少口粮，能撑几日！我能看懂周将军带来的舆图，知道哪里的山势可以设伏，哪里的水源可以疏通！阿爹，把寨子里还能动的人交给我！清理废墟，照顾伤患，分配粮食，疏通水道… 这些内务，我来管！让周将军的人，全力去抢修寨墙，疏通道路！我们内外一起使劲！水退一寸，我们就抢修一寸！墙垒高一尺，我们就多一分活命的指望！就算… 就算最后还是要死，也要让田琛那个畜生看看，我们思南田家，没有孬种！没有跪着死的软骨头！”
她的话语像重锤，一下下砸在田宗鼎的心上。他看着女儿布满血污却异常坚毅的脸庞，看着她手心被断簪刺破渗出的鲜血，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决绝光芒… 这还是他那个温婉娴静、只知抚琴读书的女儿吗？这场滔天的血火家变，竟在短短数日间，将一块璞玉生生淬炼成了锋利的复仇之刃！
一股混杂着无尽悲凉、愧疚和一丝绝境中燃起的微茫希望的情绪，猛地冲上田宗鼎的喉头。他喉咙哽咽，眼眶发热。他颤抖着伸出手，想摸摸女儿的脸，最终却只是重重地、用力地按在了田震瘦削却挺得笔直的肩膀上。
“好… 好！” 田宗鼎的声音哽咽沙哑，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震儿… 爹… 爹把寨子交给你！从今日起，你就是我思南宣慰司的大管事！寨内一切庶务，由你调度！周将军那里，爹亲自去说！”田震挺直了脊背，承受着父亲手掌传来的重量和温度。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思南城残破的东门附近，一片喧嚣。浑浊的泥水尚未完全退去，形成一片片深浅不一的泥潭。数百名精壮的汉子，只穿着单薄的短褂，甚至赤着上身，在齐膝深的冰冷泥浆中奋力劳作。他们喊着粗犷低沉的号子，用简陋的竹筐、木桶甚至双手，将淤积的烂泥一筐筐、一桶桶地挖起，奋力抛向远处稍高的空地。泥浆糊满了他们的身体，在早春的寒气里冒着丝丝白气。这是周必贤带来的工兵和思南寨中尚有力气的男丁。
一队队妇女和半大孩子穿梭其间，将烧好的滚烫姜汤和粗糙的饭食送到泥潭边。她们的脸上同样布满疲惫和悲戚，但动作麻利，眼神中带着一种共赴时艰的坚韧。
田震的身影出现在这片热火朝天却又悲壮异常的工地上。她依旧穿着那身脏污的短打皮甲，头发用那截断簪紧紧束在脑后，脸上、手上都沾着污泥。她步履匆匆，却异常沉稳。她走到一个正在奋力挖泥的汉子身边，蹲下身，抓起一把淤泥在指尖捻了捻，又看了看旁边堆积的泥方。
“张头儿，”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的号子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条理，“这一段淤得最深，全是稀泥，竹筐使不上劲，损耗太大。让兄弟们改用木排！把砍好的圆木并排捆扎结实了，几个人合力推着往前铲！省力，也快！”
那被称作张头儿的汉子是周必贤手下的一个工兵小旗，闻言愣了一下，看了看脚下稀软的泥潭，又看了看田震沾满泥污却异常冷静的脸，眼睛一亮：“嘿！小姐这法子好！兄弟们，换木排！快！”
立刻有人招呼着去搬运旁边早已备下的圆木。田震又快步走向另一处。几个寨中少年正费力地抬着一筐沉重的碎石，脚步踉跄。
“放下！” 田震喝道，声音严厉，“谁让你们抬这么重的？腰不要了？排长龙！两人一组，用小筐！前面递，后面接！流水传递！快！” 她边说边迅速指挥着少年们排成两列，示范着传递的动作。效率果然快了许多。
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蜂，在混乱的工地各处穿梭。哪里人手分配不均，她立刻调整；哪里工具短缺，她马上调配；哪里有人累得脱力，她让人替换下来灌口姜汤；哪里出现小的争执，她几句话便切中要害，平息纷争。她甚至能蹲在泥水边，和周必贤派来的老工兵一起，对着简陋的舆图，指着远处山势和水流方向，讨论如何开挖引水沟，更快地排走低洼处的积水。
周必贤一身轻甲，站在稍远处一段稍高的残墙上，默默注视着下面那个在泥泞中奔忙的纤细身影。他奉父命率轻骑和工兵先行赶到思南，本意是稳住田宗鼎，疏通道路，为后续大军打开通道。他带来的工兵都是精于土木营建的熟手，本以为要费一番力气才能让惊魂未定的思南残部配合行动。没想到，短短两三日，整个思南寨的残存力量，竟被这个叫田震的土司之女以惊人的魄力和细致梳理得井井有条！她身上有种奇特的混合气质：土司贵女的威严仍在，青阳书院熏陶出的条理清晰，家破人亡淬炼出的狠厉决绝，以及对寨民发自内心的体恤。她懂堪舆，能看懂他的舆图，提出的建议往往切中要害，连他手下的老工兵都心服口服。她分配粮食时锱铢必较，却又在最危急的时刻，毫不犹豫地将自己那份口粮塞给饿哭的孩子… 周必贤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这女子，像一块被投入熔炉的生铁，在血与火的锻打下，正迸发出令人侧目的光芒。
“少将军！” 田震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她不知何时已走到墙下，仰着头，脸上还带着泥点，眼神却清亮锐利，“西门那段寨墙根基被洪水泡松了，光靠木头撑不住！需要条石！我知道寨子西边五里，老鹰崖下有一片石滩，石质坚硬，以前采过石料！我爹知道具体位置！请将军拨给我三十个有力气的兄弟，再派几位懂采石的师傅！我去把石头运回来！”
周必贤看着那双充满急切和不容置疑的眼睛，没有任何犹豫，沉声道：“好！我让周三牛带一队人跟你去！小心田琛的游骑！”
田震用力一点头，转身便跑，像一阵风般卷向寨子深处，去寻她父亲询问采石点的具体位置。散落的发丝在她身后扬起。周必贤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残垣断壁之后。他抬起头，望向思州方向阴沉的天空。田琛… 盘踞在龙泉坪那个血债累累的凶徒。快了。等这思南的骨架重新撑起来，等道路打通，就是清算的时刻。田震眼中那刻骨的恨意，也是他们周家必须了结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