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以什么身份?”
老赵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您现在……是郑前。龙首已经‘牺牲’了。您要怎么跟她解释这一切?告诉她真相吗?
告诉她,她的父亲,活在了另一个年轻人的身体里?这太……这太挑战伦理和常识了。她不可能接受的。”
是啊。
她不可能接受的。
连他自己,都还在这份混乱中挣扎。
又怎么能要求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女孩,去接受如此荒诞的现实?
实验室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这个问题,比刚才苏婉清那个“怎么称呼你”的问题,要沉重千百倍。
那只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而现在,这件事,牵扯到了一个无辜的女孩,牵扯到了龙首最深的羁绊。
苏婉清看着他痛苦而挣扎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
她忽然意识到,她失去的,不仅仅是那个“完完整整”的郑前。她还要学着,去和一个英雄的“遗孀”,去和一个悲伤的女儿,分享他的身体,分享他的时间,分享他的情感。
许久。
“郑前”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眼中的哀伤和挣扎,渐渐被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定所取代。
那是属于龙首的,在做出重大决断时,才会有的眼神。
他转过头,看着老赵,也像是在对自己下达命令。
“不需要解释。”
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而沉稳的语调。
“真相,永远埋葬在这里。
从现在开始,龙首,已经死了。”
老赵和苏婉清都震惊地看着他。
“那我……”老赵不解地问,“您去见她,是以……”
“郑前”的目光,移向了那套被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军装,和那枚闪亮的勋章。
“我是龙首的兵。”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
“我是他最信任的部下。在融合的最后一刻,是他,把一切,托付给了我。”
这个瞬间,郑前的意识和龙首的意志,达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共识。
他们找到了一个唯一可行的,能够面对那个女孩的身份。
一个承载了英雄遗志的,幸存者。
“我亲自去。”他松开了苏婉清的手,向前迈出了一步。
那一步,仿佛踏碎了过往的温情,迈向了一条布满荆棘的,属于责任的道路。
他看着老赵,下达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属于“新生命”的命令。
“准备车。”
“现在。”
前往龙小影所在大学的车里,气氛压抑得像一块凝固的铅。
老赵坐在副驾驶,时不时通过后视镜,担忧地看一眼后座。
苏婉清和“郑前”并排坐着,两人之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
这个距离,不远,却像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苏婉清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但看着他那张紧绷的侧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能感觉到,从他说出“准备车,现在”那一刻起,他整个人的气场就彻底变了。
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悲伤、决绝与沉重使命感的姿态。
他不再是她的郑前,也不完全是那个威严的龙首。
他更像是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死囚,要去执行一场对自己而言,最残忍的审判。
他的目光,一直投向窗外,看着飞速倒退的街景,眼神空洞,没有任何焦距。
苏婉清不知道,此刻,在他的脑海里,正上演着一场怎样惨烈的风暴。
属于龙首的记忆,如同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不断地冲击着他的神经。
他“看到”了龙小影小时候的样子。
扎着两个羊角辫,抱着一个比她还大的布娃娃,奶声奶气地跟在他身后,不停地叫着“爸爸,爸爸”。
他“看到”了她上小学时,第一次考了双百分,拿着试卷,在视频电话那头,骄傲地向他炫耀。
而他,却因为身处一个无法暴露坐标的秘密基地,连背景都必须是一片纯白。
他“看到”了她进入叛逆的青春期,在电话里和他大吵一架,哭着质问他:
“你心里到底有没有这个家?
你除了是那个狗屁龙首,你还是我爸爸吗!”
他“看到”了她上大学前,最后一次送她去车站。
临别前,那个已经长得亭亭玉立的女孩,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抱着他哭,只是红着眼圈,对他说:
“爸,你答应我,这次一定要平安回来。我……我不想只在功勋墙上看到你。”
这些记忆,每一帧,每一秒,都化作最锋利的刀子,反复切割着他的灵魂。
郑前的意识,被这股巨大的悲伤和愧疚淹没。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龙首作为一个父亲,那种深入骨髓的痛。他为了国家,为了使命,亏欠了女儿太多太多。
而现在,他连最后那个“平安回来”的承诺,都无法兑现了。
不,更残忍的是,他回来了。
却是以这样一种荒诞的方式,“活”在了另一个年轻人的身体里。
他即将要去见的,是他最爱,也最亏欠的女儿。但他却不能与她相认。
他只能扮演一个陌生人,一个“部下”,去亲口告诉她,她的父亲,已经死了。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撕心裂肺的事情吗?
“郑前”的双手,在膝盖上,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
苏婉清注意到了他的颤抖。
她再也忍不住了。
她伸出手,轻轻地,覆盖在了他紧握的拳头上。
他的拳头,冰冷而僵硬。
“郑前”的身体一震,空洞的目光,终于有了焦距。
他缓缓地转过头,看向苏婉清。
“没事的。”
苏婉清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
她没有说“别难过”,也没有说“想开点”。
因为她知道,任何安慰的语言,在这样的痛苦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能做的,只有陪伴。
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承受这一切。
“郑前”看着她,眼中的冰冷和决绝,终于融化了一丝。
属于郑前的那份依赖与眷恋,从灵魂深处浮现出来。
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握得很紧很紧,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用一种近乎气声的,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婉清……我……我好像,杀了他两次。”
苏婉清的心,猛地揪紧。
她瞬间就明白了他这句话的意思。
龙首为了救他而牺牲,这是第一次“死亡”。
而现在,他要去亲手埋葬龙首作为“父亲”的身份,告诉他的女儿他已经死了。
这是第二次,也是更残忍的一次“杀戮”。
“不。”苏婉清摇了摇头,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试图传递给她一丝温暖。
“你不是在杀他。你是在……完成他最后的嘱托。”
“你是他生命的延续,也是他父爱的延续。”
“待会儿,你不需要扮演任何人。”
苏婉清看着他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道。
“你只需要,把那个父亲想对女儿说,却没有机会说的话,告诉她。这就够了。”
她的话,像是一把钥匙,解开了他心中最纠结的那个死结。
扮演?
不,他不需要扮演。
他身体里流淌的,就是龙首的意志和情感。
他即将要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是那个伟大的父亲,最真实的内心独白。
“郑前”眼中的混乱和痛苦,渐渐被一种清明所取代。他深吸了一口气,紧握着苏婉清的手,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