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百姓揭竿而起,加入红巾军反 元,终使这个庞然大物轰然倒塌,残部仓皇北窜。
这民意汹涌之力,着实可畏可怖!
此事更让朱元璋下定决心,定要将舆论权柄牢牢攥在掌心。
这操纵民意的权柄,实乃能撼动皇权的利器。
若任其失控,其威胁更甚于相权、阁权!
朱元璋的目光最终落在右侧宣纸上奉民承运皇帝,诏曰八字。
看着这八个字,他眉宇间浮现踌躇之色。
昔日《天人感应》之说尚存,他以奉天承运皇帝自居,昭示君权神授。
而今既废此说,再称已不合时宜。
他需另立新号,为皇权正名。
然苦思良久,终未得宜。
他的处境,与历代开国之君皆不相同。
既废天人感应,便不能效法汉高祖刘邦假托赤帝子之说。
虽出身寒微,却不愿如唐高祖李渊、唐太宗李世民那般攀附名人为祖。
朱元璋虽敬仰唐太宗李世民的丰功伟业,却对其攀附名门的行为嗤之以鼻。
在他眼中,祖先的出身就该堂堂正正地承认,没什么好遮掩的。若真觉得祖上不光彩,该羞愧的反而是有这种想法的后人!
因此他从不讳言自己出身寒微——祖辈世代务农,自己更是当过乞丐、流民。他朱元璋就是草根出身的开国皇帝,旁人如何看待都无所谓。
但若不借天命,又不托祖荫,天子之位的正统性便无从论证。历代 确立合法性的途径,不外乎这两种。
朱元璋将今日之事与数十载峥嵘岁月细细思量,终于彻悟:自己能登上大位,根本在于!正是万千黎民的支持,才让他得以扫平群雄, 蒙元,开创大明江山。
若要为皇权正统寻个名目,奉民承运再贴切不过——他不过是顺应了受尽元廷压迫的苍生之意。
可一旦确立奉民承运之说,就等于承认百姓有权择主。日后若有人效仿燕长倾 民意,这四字便会成为 即便在当下,凭借国子监算学博士与翰林院学士的身份,他仍未真切体会过这个时代的血腥。
可今日,他亲眼看着十名孔家子弟以各种惨烈的方式相继毙命。
他甚至亲手执刀,朝一名孔家子弟连砍七八刀。若说心中毫无波澜,那自然是假话——他终究不是以杀戮为乐的疯子。
他只是强撑着,故作冷漠地避开那些凄惨的景象,不断将注意力转移到旁人身上,这才勉强熬了过去。否则,光是目睹孔家子弟被烈火焚烧、遭斩首腰斩的场面,恐怕早已当众呕吐。
而一旦失态,他苦心营造的气势便会瞬间崩塌。
届时,他的任何言论在他人耳中都将失去分量,儒家众人更会借此讥讽他懦弱无能。
若真如此,再想 舆论、裹挟民意,便难如登天。
毕竟,民众之所以盲从,本质是源于对“强大”的崇拜——无论是公信力、武力,还是地位。
而“呕吐”这一举动,在众人眼中无疑是软弱的象征。
一个显露软弱的人,想要赢得群体的追随,几乎不可能。
所幸,他最终撑到了辩论结束。
“呼……”
燕长倾长长舒了一口气。热水的抚慰让他稍稍恢复了些许精神。
“孔家已倒,再加上朱元璋因胡惟庸、李善长谋反而大开杀戒……”
“儒家想要重回鼎盛,至少需十年光阴。”
浴桶中,他回想着今日种种,低声自语。
尽管今日将传承千年的孔圣世家打入万劫不复之地,他却并未感到多少喜悦。
因为他很清楚——孔家只是儒家的象征,却并非儒家的根本。
真正代表儒家的,是朝堂上那些暂代七倾之职的儒家文臣!
他们才是儒家兴衰的关键!
只要七倾重臣仍由儒家出身者把持,便意味着儒家依旧掌控着绝对的话语权,仍是当世无可撼动的显学。
从这个角度看,真正重创儒家的,其实是朱元璋。
朱元璋曾以胡惟庸、李善长等人谋反为由,诛杀了大批儒家出身的七倾重臣及各级文官。
如今朝中儒家文臣大多破格担任远超自身资历的职位。
为保住现有官位并尽快坐实越级晋升的七倾之位,这些文臣对朱元璋的旨意唯命是从,不敢有丝毫违逆。
正因如此,关键时刻无人能为儒家发声,为孔家辩护,更无人敢为《天人感应之说》据理力争。
若非如此,燕长倾今日岂能轻易驳倒孔家与刘三吾等人?
若儒家七倾重臣俱在,众人联名进谏,即便朱元璋也不得不权衡利弊。
甚至《天人感应之说》辩论大会能否如期举行,亦未可知。
以儒家七倾之能,若想伪造天象示警上天存在,并非难事。
再 民间舆论,以汹汹民意迫使朱元璋废止《天人感应之说》,亦非全无可能。
此类手段,即便他们不谙此道,历代儒家前辈亦不乏先例可循,尤以宋朝文臣最为擅长。
燕长倾此番能顺利驳倒《天人感应之说》,实因恰逢儒家势力最为薄弱之时。
不过他预计,儒家这一虚弱期不会持续太久。
十年之内,这些越级代职的文臣必能坐稳七倾之位。
届时孔思公也已遴选两届,既有七倾执掌朝堂话语权,又有孔思公引领天下儒生,儒家势力必将重回巅峰。
但有这十年缓冲,万民农学院当可培育一批农学人才,使其在朝中占有一席之地。
届时,农家农学院才算真正立足。
或许在此期间,还能复兴其余诸子百家中的两三家。
即便不能彻底撼动儒家独尊之位,至少能为百家争得一线生机。
十年之内,能达成此愿,足矣。
燕长倾心知肚明,仅凭扳倒孔家、废除《天人感应之说》,远不足以颠覆儒家这一当世显学。
儒家这一延续千年的显学,使其科学之道融合百家学说重现辉煌,绝非一日之功,甚至十年光阴也难以达成。
这或许将是他毕生为之奋斗的伟业!
但他有足够的耐心,甘之如饴,愿倾尽一生之力。
……
驾!驾!驾!
应天府外,一辆马车在夜色中疾驰。
夜风掀起车帘,隐约可见车内神色阴郁的孔克表与其子孔希靖。
自《天人感应之说》辩论落幕,所有孔氏子弟皆受三法司彻查。孔克表因曾任国子监祭酒,其子为助教,素无劣迹,故未遭严惩。
然而受孔家牵连,父子二人官职尽革,沦为布衣。
辩论之后,他们在应天府虽未至过街老鼠之境,却也无人愿与之往来。若非他跪求昔日受过恩惠的后辈,连这辆出城的马车也难以求得。
【资善,望念旧情,助我一次。】
【正夫兄,非我不愿,实是力有不逮啊!】
【资善,求你念在昔日恩情,仅此一次!我只想携子隐居北平,余生教书度日,再不问世事!】
【唉……正夫兄请起!既如此,我便最后帮你一回。愿兄此后安贫乐道,远离纷争,或许他日孔家尚有重振之时。】
回想自己竟向晚辈屈膝乞怜,孔克表胸中怒火翻涌,却强压心底,面色愈发阴沉。
父亲,我们当真要去北平隐居教书?孔希靖不甘道,为何不能回曲阜?
洪武四年,孔希靖替父赴任,担任武陵县丞一职。待其父升任国子监祭酒后,又通过吏部关系将他调回国子监任职。
按照其父原先的安排,他本应在国子监下设的六学之中,以六品助教身份轮流授课。而后逐步升迁至正五品五经博士,再晋升为从四品左右司业。最终在其父致仕后,便可顺理成章接任正四品国子监祭酒之职。
这般仕途规划,对常人而言已属坦途。可如今不仅未来祭酒之位化为泡影,连现下的助教官职也保不住,更沦为众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如此天渊之别,令孔希靖难以承受。
听闻儿子言语,孔克表猛然睁眼,凌厉目光令孔希靖心头一颤。待强压怒火后,孔克表沉声道:回曲阜?此刻三法司正在查抄孔府,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你我虽无把柄,若被其他族人攀诬,必受牵连。北平是要去的,但非为教书。
孔希靖不解:那去北平作甚?
孔克表阴冷吐出六字:去北平,入北疆。
孔希靖闻言色变。北平毗邻北疆,而入北疆之意,显然是要投奔漠北的北元残部。若在元末乱世,孔家多方下注尚可辩解。如今天下已定,此举便是坐实叛国罪名。
迟疑良久,孔希靖嗫嚅道:父亲,当真要走这一步?此去可就再无回头之路了。
孔克表猛然睁眼,嘴角扯出一抹森然冷笑:
选择?呵!
燕长倾何曾给过我们半分选择!
朱元璋又几时留过余地!
两千载孔门荣光啊——
竟被他们一掌打入泥淖,这般狠绝,天理何在!
连列祖列宗都被扣上不忠不孝的污名!
他喉间滚出野兽般的低吼,指节攥得发白。两千年的圣人血脉,世代簪缨的衍圣公府,转眼竟成过街老鼠。车帘外辘辘轮声盖住了他怨毒的诅咒,否则单是朱元璋三字就够车夫去告密领赏。
不是说我孔家 求荣么?孔克表突然阴恻恻笑了,那便卖个彻底!
既然中原容不下圣人苗裔——
老夫亲手把这江山送给北元又何妨!
他枯瘦的手掌猛地拍在车板上:待我重开北元衍圣公府,你便是下一代家主!
孔希靖眼底燃起野火:孩儿这就随父亲北上,再造孔门!
马车碾碎月光,向着北平疾驰而去。
......
腊月三十的应天府,万千花灯次第亮起。岁末大朝会前夕,燕长倾仍埋首农学院编纂教材,若非顶着神农氏的名头必须出席,这位怕是要与稻穗图谱守岁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