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气氛微妙,沈沐正艰难地适应着摘下面具后用膳的无所适从,每一口食物都仿佛在聚光灯下被无限放大。
就在他夹起第二块鹿肉,试图更专注地咀嚼以忽略那如影随形的目光时,外殿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清亮又带着点莽撞的声音,毫无征兆地打破了乾元宫的宁静。
“皇兄!皇兄!您可得给臣弟评评理!工部那群老古板,他们竟敢克扣我王府修缮的银两!说什么逾制?我不过是想把花园里的亭子修得好看些罢了!”
珠帘哗啦一声被猛地掀开,端王萧锐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脸上带着忿忿不平的神色,身上还裹挟着从外面带来的寒意。
他显然来得急切,连通报都省了,或者说,他以往这般闯入皇兄寝宫惯了,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然而,他话音还未落,便猛地刹住了脚步,瞪大了眼睛,一脸愕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他最敬畏的皇兄正端坐用膳,这很正常。
但不正常的是,在皇兄膳桌旁不远处,竟摆着一张绣墩,绣墩上坐着一个人,一个穿着影卫服饰、手里还端着碗碟、拿着筷子的人!
而且……那人脸上竟没有覆面!露出一张清俊却写满惊愕与无措的年轻脸庞!
耶?这不是十七吗?他怎么在这?他说这段时间去校场怎么没见人呢,还以为他出任务去了,就没特意问,不过暗卫怎么可能在皇兄用膳时坐在旁边?!还……没戴面具?!
萧锐的大脑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愣在原地,嘴巴微张,忘了刚才要告状的事。
几乎在萧锐声音响起的瞬间,沈沐的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
如同受惊的夜枭,他猛地从绣墩上弹起!手中的碟筷险些脱手!
下一秒,他已如一道鬼影般倏然退后,瞬间隐入了最近的沉重帷幔阴影之后,整个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以及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食物香气。
他甚至下意识地想去摸脸上的“幽影”,却摸了个空,这才惊觉覆面还攥在另一只手里,连忙以最快速度将其重新扣回脸上。
冰冷的金属再次贴合皮肤,隔绝了外界,也仿佛将他方才那片刻的暴露与慌乱重新封存起来。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不仅仅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惊吓,更是因为……竟被外人,尤其是这位口无遮拦的端王殿下,看到了自己如此逾矩、如此失态的一幕!
萧执在萧锐闯进来的那一刻,脸色便瞬间沉了下去。
不是因为他闯宫告状。
毕竟这弟弟从小到大就没多少规矩,他早已习惯。
而是因为他打断了某种他正沉浸其中的、隐秘而愉悦的掌控游戏。
他看着沈沐如同惊弓之鸟般瞬间隐匿,看着那副“幽影”覆面被仓促戴回,看着十七重新缩回安全的阴影里,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暴露”与“亲近”从未发生。
一股极其不悦的情绪迅速在萧执心头蔓延。
这情绪并非全因萧锐的莽撞,更源于一种所有物被意外惊扰、私人领域被贸然侵犯的愠怒。
“皇兄,他……他是谁啊?跟十七咋想的这么像,是十六吗?还是十八?刚才怎么……”萧锐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指着帷幔方向,好奇又困惑地问道,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皇兄骤然变冷的脸色。
“萧锐。”萧执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足以让殿内温度骤降的寒意,“朕的乾元宫,何时成了你可以不通传便擅闯的地方了?”
萧锐被这冰冷的语气冻得一哆嗦,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皇兄的不悦。
他顿时收敛了脸上的忿忿和好奇,变得有些惴惴不安,缩了缩脖子:“臣弟……臣弟知错了。只是心中气愤,一时忘了规矩,请皇兄恕罪。”
他偷偷抬眼觑着萧执的脸色,心里嘀咕:以前也不是没闯过,皇兄最多笑骂两句,今天这是怎么了?火气这么大?难道是因为那个十七?
“规矩?”萧执放下银箸,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朕看你是越发不懂得规矩了。工部依制办事,何错之有?你王府的亭子是否逾制,你心中没数吗?还敢来朕这里胡闹!”
一连串的斥责,冰冷而不带丝毫往日的纵容,砸得萧锐有些发懵。
他原本只是想来找最疼他的皇兄撒个娇,诉个苦,说不定还能多讨些赏银,万万没想到竟撞在了枪口上。
“皇兄,我……我不是……”萧锐试图辩解,却见萧执目光沉冷,丝毫没有缓和的迹象,顿时不敢再多言,悻悻地低下头,“臣弟知错了……臣弟这就回去反省……”他委屈得像个被抢了糖吃的孩子,却不敢再像小时候那样扯着皇兄的衣袖耍赖。
因为他清晰地感觉到,今天的皇兄,不一样。那眼神里的冷意,是真实的。
“下去。”萧执挥挥手,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是……臣弟告退。”萧锐不敢停留,行了个礼,灰溜溜地退了出去,来时的风风火火荡然无存,只剩下满腹的委屈和不解。
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却不再是之前的静谧,而是弥漫着一种尴尬而紧绷的低气压。
赵培和几个小太监早已吓得屏息凝神,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
萧执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目光扫过那碟被动过一两块的炙鹿肉,以及那张孤零零的绣墩,心中的不悦非但没有因斥退弟弟而消散,反而愈发郁结。
好好的气氛,被彻底破坏了。
他目光转向沈沐隐匿的那片帷幔阴影,声音听不出情绪:“出来。”
阴影微动,沈沐悄无声息地走出,已然重新变回那个覆面遮脸、气息沉寂、一丝不苟的影卫“幽影”。他垂首而立,仿佛刚才那个惊慌失措、暴露真容的年轻人从未存在过。
“属下失仪,请主子责罚。”他低声道,声音透过覆面,恢复了平日的沉闷恭顺。
萧执看着他这副瞬间重新封闭起来的模样,心中的烦躁更甚。他想要的,不是这样。
但他并未发作,只是沉默了片刻,淡淡道:“与你无关。继续用膳。”
沈沐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继续?在经过方才那场风波之后?
“……是。”但他没有选择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