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望楼那夜之后,萧执似乎真的收敛了那过于直白和迫人的姿态。
他不再突然出现在十七的值守地,不再传召他下棋或用膳,甚至不再有那些看似随意的、却令人心惊肉跳的触碰和言语。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最“正常”的轨道。
十七被编入了固定的轮值序列,执行着与其他高级暗卫无异的护卫和侦查任务。
皇帝的仪仗经过时,不再有目光的特意停留;他领取的装备物资,虽然依旧是上品,却也不再显得那么突兀特殊。
十七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
他试图将那两日以及望楼上的经历深埋心底,将其归类为帝王一时兴起的、不合时宜的“关注”,如今这关注已然消散,是最好的结果。
他重新将自己完全投入暗卫的角色,用严苛的训练和精准的任务执行来填补所有空闲,不允许自己有多余的心思去回想那双深邃眼眸里的复杂情绪,和那件斗篷残留的温度。
然而,他并未察觉,那种“关注”并非消失,而是转化为了另一种更隐晦、更无处不在的形式。
他轮值的地点,开始更多地被安排在御书房外廊、南苑小径、甚至偶尔是皇帝批阅奏折至深夜时所在偏殿的殿顶。
这些地方,皇帝总会“恰好”出现,或短暂停留,或经过。
有时,萧执会看似随意地问一两句与任务完全无关的话。
比如,十七在御书房外值守时,皇帝出来透气,会望着宫墙一角盛放的梨花,淡淡问一句:“这花开得倒好。你家乡,可有梨树?”
或是深夜殿顶,皇帝似乎疲累了出来仰头望天,会发现他,平淡地问:“今夜星子倒是明朗。你们暗卫夜训时,常看星象辨方位吧?”
这些问题无关朝政,不涉机密,甚至带着一丝上位者对下属罕见的、略显生硬的“关切”。
十七每次都会谨慎而简短地回答:“回主子,属下不知\/略懂。”然后便沉默下去。
萧执也不会追问,得到回答后,或是微微颔首,或是若有所思地看他一两眼,便转身离开。
次数多了,十七偶尔会恍惚觉得,皇帝似乎只是在确认他的存在,或者,仅仅是想听他说句话而已。
但这种念头太过荒谬,很快便被他自行掐灭。
除了这些“偶遇”,十七能感觉到,自己所在的这支暗卫小队,接到的重要任务似乎变多了。
并非危险的刺杀,而多是些需要高度敏锐和判断力的护卫、侦查、乃至传递机密信息的任务。
这些任务往往直接来自巽统领,甚至有时巽统领会直接暗示这是“上意”。
任务完成得出色,赏赐也会随之而来。
不再是金银俗物,而可能是一瓶效果极佳的内伤药,一柄锻造精良、更适合他手型的短刃,甚至是一套御寒效果极佳的墨狐皮里衬的夜行衣。
赏赐由巽统领转交,言语间公事公办:“此次差事办得好,这是上头赏下的。”
十七无法拒绝,只能谢恩。他隐隐觉得,这些赏赐似乎都过于“贴心”和“实用”了。
这一日,十七奉命与另一名暗卫“廿三”,护送一位密使从京郊皇家别院返回皇城。
任务本身并不复杂,但回程途中却遭遇了小股不明身份匪徒的突袭。
对方身手不弱,且目标明确,直指密使。
十七与廿三奋力搏杀,最终将来犯之敌尽数歼灭,成功护住了密使。
混战中,十七为格开射向密使的一支冷箭,左臂被刀锋划伤,伤口不深,但血流了不少。
任务回禀后,巽统领照例嘉许了几句,让他们下去处理伤口。
十七回到居所,刚脱下染血的衣袖,正准备清洗伤口上药,房门便被敲响了。
门外是一名面生的中年内侍,神色恭谨,手中提着一个精致的药箱。
“十七大人,”内侍躬身道,“陛下听闻大人此次任务英勇负伤,特遣奴才送来太医署调配的金疮药及解毒散,嘱咐大人务必好好休养。”
十七愣在原地,看着那药箱。
这一次,甚至不再是经由统领转交,而是直接派内侍送到了他的门口。
但主子是如何如此快得知他受伤的?这等细微小伤,何以会惊动圣听?
那内侍将药箱递上,又道:“陛下还说,望大人善自珍重,勿以小伤为念,但亦不可轻忽。”
话语里的关切之意,已是昭然若揭。
十七心中疑惑,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面无表情地接过药箱:“谢主子恩典,有劳公公。”
关上房门,他看着那药箱,仿佛看着一个烫手的山芋。
皇恩浩荡,却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这种无所不在的“体贴”,比直接的逼迫更让他感到恐惧。
他仿佛陷入了一张精心编织的柔网,越是挣扎,缠绕得越紧。
……
几日后,御花园。
萧执正在亭中与一位老臣对弈,十七与另一名暗卫在十丈外的廊下值守,身形隐在柱影之中。
棋局间隙,萧执端起茶盏,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廊下,在那抹挺拔的黑色身影上停留了一瞬。
青年侧身而立,面具遮脸,看不清神情,左臂的动作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凝滞。
萧执放下茶盏,对身旁侍立的内侍总管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
内侍总管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立刻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片刻后,一名小太监端着一个小小的琉璃盏,低着头,快步走向十七他们值守的廊下。
小太监走到十七面前,恭敬地低声道:“十七大人,陛下赏的冰镇酸梅汤,说天气燥热,给两位大人解解渴。”说着,先将一盏递给了旁边的廿三。
廿三受宠若惊,连忙谢恩接过。
小太监又将另一盏递给十七,十七依礼谢恩,伸手去接。
就在他手指即将碰到琉璃盏时,那小太监手腕似乎微微一滑,盏中冰凉的酸梅汤竟泼洒出少许,正好溅在十七左臂的伤口附近,湿了一小片衣料。
“奴才该死!奴才手滑了!”小太监顿时吓得脸色苍白,慌忙跪下请罪。
旁边的廿三也愣住了。
十七微微蹙眉,低声道:“无妨,起来吧。”这点小事,他自然不会计较。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起身,连连道歉,匆匆收拾了一下便退下了。
整个过程发生得很快,远处的亭中人似乎并未留意到这边的细微动静。
只有十七看着袖口那点湿痕,心中疑窦丛生。那小太监的动作,未免太“巧”了些。
不一会儿,内侍总管再次悄然出现在萧执身边,低声回禀:“陛下,看到了。十七大人左臂动作确有些许不便,伤口应未伤及筋骨,但似未完全愈合。泼洒的汤汁并无温度,不会刺激伤处,只是湿了外层衣袖。”
萧执执棋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落子,面色如常,只极轻地“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内侍总管屏息凝神,不敢多言一句。他伺候这位年轻帝王日久,深知其心思深沉难测。
如此迂回曲折,只为确认一个暗卫的细微伤势……这其中意味,让他不敢深思。
棋局终了,老臣告退。
萧执独自坐在亭中,望着满园姹紫嫣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棋子。
他知道自己有些心急,手段也算不上光彩。但他控制不住。
那日望楼之后,强压下翻涌的心思,改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关注着那个青年,却如同饮鸩止渴,反而让那种想要靠近、想要确认、想要完全掌控的感觉愈发强烈。
看到他受伤,哪怕只是小伤,也觉刺眼。得知他或许并未妥善照顾自己,便忍不住想要干涉。
他知道沈沐在害怕,在逃避。
所以他暂时收起了獠牙,换上了看似温和的面具,一步步地靠近,用“恩赏”和“职责”编织罗网,渗透进他生活的每一个缝隙,让他习惯自己的存在,让他无处可躲。
他要让沈沐明白,无论是作为暗卫十七,还是作为沈沐,他的人生,早已和龙椅上的人紧密相连,无法分割。
“一步一步来……”萧执低声自语,眸色深不见底,“沈沐,朕有的是耐心。”
他站起身,目光最后掠过廊下那个身影,转身离去。
廊下的十七,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抬眼望向亭子,却只看到皇帝远去的一片明黄衣角。
他低头,看了看左臂湿了一块的衣袖,心中那股莫名其妙嗯感觉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