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北境，寒风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连着几场大雪，把山林、田地、村庄都捂得严严实实，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天气冷得邪乎，吐口唾沫砸地上都能立马结成冰疙瘩。往常这时候，除了必要的巡逻和哨兵，根据地的军民大多窝在屋里，围着火盆节省体力，熬过这最难熬的严冬。
这天晌午，太阳有气无力地挂在天上，没啥热乎气。李家屯村口那棵老榆树下，积了厚厚一层雪，几只麻雀在光秃秃的枝桠上跳来跳去，啄食着树皮缝隙里可能存在的草籽，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算是这死寂冬日里的一点活气。
就在这时，从屯子外那条被积雪覆盖、几乎看不出模样的小路上，晃晃悠悠走来一个人影。那人肩上挑着一副担子，两头各挂着一个蒙着旧蓝布的木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走得有些费力。他头上戴着顶破旧的狗皮帽子，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裹着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棉袍子，颜色都洗得发白了，脚上一双乌拉鞋也沾满了雪泥。
快到村口时，他停下脚步，歇了歇肩，然后扯开嗓子吆喝起来：“卖——货——喽！针头线脑，洋火洋碱，顶针锥子，烟袋锅嘴儿，还有甜掉牙的关东糖，好看又好吃的面人儿——！”
这拖长了调子的吆喝声，在寂静的村庄里显得格外突兀。很快，几个正在附近雪地里追逐打闹、脸蛋冻得通红的孩子被吸引了过来，好奇地围着这个陌生的货郎和他的担子。孩子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货郎掀开蓝布一角露出的木箱里头，那里有红红绿绿的丝线，亮闪闪的顶针，还有用油纸包着、隐隐散发出甜香气的糖块，以及插在草把子上、捏成孙悟空猪八戒模样的彩色面人。
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名叫小花的小女孩，看得尤其入迷，她怯生生地指着那个孙悟空面人，小声问：“这个……这个咋卖呀？”
货郎嘿嘿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的牙齿，语气显得很和善：“小姑娘，喜欢这个猴儿？不贵不贵，两个大子儿就成。”
小花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棉袄口袋，眼神黯淡下去。她家里穷，别说两个大子儿，就是一个也拿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只粗糙却温暖的手拉住了小花的胳膊，把她往后拽了拽。小花回头一看，是自己的奶奶。奶奶年纪大了，头发已经全白，在脑后挽了个小小的发髻，身上穿着厚厚的旧棉袄，脸上布满了岁月刻下的深纹，但一双眼睛却依旧清亮有神。
“小花，回家去。”奶奶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她没看货郎，目光却像两把锥子，飞快地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尤其是那副沉甸甸的担子，和他那双虽然藏在帽檐阴影下、却偶尔飞快瞟向村子深处、特别是抗联岗哨方向的眼睛。
小花有些不愿意，撅起了嘴，但看到奶奶异常严肃的脸色，还是乖乖地“哦”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奶奶往家走。
货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起更热情的笑，对着其他孩子和闻声从屋里探出头来的几个妇女招呼：“都来看看呐，便宜卖了，过年了给娃娃们扯点红头绳也好啊！”
但奶奶刚才那明显带着警惕的举动，让其他大人心里也泛起了嘀咕。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又是大雪封山的时候，寻常货郎谁会跑到这深山老林里的屯子来？而且，看这货郎的架势，虽然吆喝得卖力，但那眼神总让人觉得不太踏实，东张西望的，不像个安心做小买卖的。
奶奶把小花拉回家，关上门，压低声音对儿媳妇说：“去，悄悄找一下陈队长，就说村口来了个生脸货郎，我看着有点不对劲，让他留点心。”
奶奶可不是普通的农村老太太。她是根据地最早的拥护者之一，儿子和儿媳都在为抗联做事，她自己也暗中担任着村里的联络员，负责留意生面孔，传递一些简单的消息。多年的阅历和地下工作的经验，让她养成了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
儿媳妇应了一声，裹紧头巾，从后门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陈青山此刻正在指挥部和杨靖宇、林晚秋商量开春后根据地扩大生产的事情。听到小花娘带来的口信，他立刻警觉起来。
“货郎？这个时节？”陈青山眉头微皱，“司令员，晚秋，你们看……”
杨靖宇沉吟道：“小心无大错。咱们根据地刚安稳一阵，鬼子不会死心。派特务伪装渗透，是他们惯用的伎俩。青山，你去看看，试探一下虚实。记住，不要打草惊蛇。”
林晚秋也补充道：“如果是特务，他很可能带有通讯工具。我让通讯队注意监听附近有没有异常的电台信号。”
陈青山点点头：“好，我这就去安排。”
他没有直接去村口盘问，而是先找到了村里几个机灵又可靠的老乡，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然后，他带着两名战士，装作巡查岗哨的样子，远远地观察着那个货郎。
货郎还在村口磨蹭，跟几个胆子大些的妇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东西却没卖出几样。他看似随意地问着村里的情况，比如今年收成咋样啊，屯子里住了多少户人啊，抗联的队伍是不是经常过来啊等等。问话的技巧算不上高明，但那份打探的意图，在陈青山这样的老战士眼里，几乎是透明的。
更让陈青山起疑的是，那副担子。货郎歇脚的时候，把担子放下，陈青山注意到，扁担被压得弯弯的，落在地上的雪坑也比寻常货郎的担子深。那里面装的，绝不只是些轻巧的针线和糖人。
“看来，奶奶怀疑得没错。”陈青山心里有了底。他决定设一个圈套，让这个“货郎”自己露出马脚。
下午，陈青山故意安排了几名战士，扛着几袋看上去沉甸甸（实际上里面是麦糠）的麻袋，在货郎能看到的地方，从一处空房子搬到另一处，还故意大声议论着：
“动作快点！天黑前得把这批粮食转移走！”
“知道了，队长说了，这批粮食要紧，不能放这儿了。”
“唉，也不知道要搬到哪儿去，这冰天雪地的……”
同时，他又让几个老乡在货郎附近“闲聊”，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货郎听见：
“听说了吗？咱们的队伍好像要有大动作了。”
“是啊，我也听说了，好像是往东边去……”
“嘘……小点声，别瞎传。”
那货郎表面上在整理自己的货物，耳朵却竖得老高，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他果然上钩了。
夜幕降临，寒风更紧了。屯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巡逻战士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约莫三更天，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从货郎借住的那间废弃柴房里溜了出来，正是那个货郎。他没挑担子，只背着一个不大的包袱，动作敏捷地避开可能有的岗哨，径直往后山跑去。
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道，从他溜出柴房的那一刻起，几双眼睛就在暗处死死盯住了他。陈青山亲自带着赵老根和两名身手好的战士，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货郎对后山的地形似乎并不十分熟悉，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半山腰一处背风的老松树下。他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确定没人，这才蹲下身，迅速扒开树根处的积雪，竟然从里面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他打开油布，里面赫然是一台小巧的军用发报机！
就在他手忙脚乱地架设天线，准备按下电键的那一刻，陈青山如同猎豹般从一块巨石后跃出，未受伤的右手如铁钳般死死扣住了他正要动作的手腕！与此同时，赵老根和另外两名战士也从不同方向扑上来，瞬间将货郎按倒在地，嘴里迅速塞进破布，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别动！再动毙了你！”陈青山的声音冰冷，在寂静的山林中格外清晰。
货郎吓得魂飞魄散，浑身瘫软，裤裆处瞬间湿了一片，传出一股骚臭味。
连夜进行的审讯在指挥部旁边的空屋里进行。起初，货郎还嘴硬，一口咬定自己就是个走村串巷的穷货郎，那发报机是捡来的，想卖点钱。
林晚秋检查了那台发报机，又对比了最近截获的密电特征，冷冷地说：“捡来的？这机器型号和频率，跟最近监听到的日军特务电台完全吻合。还有你密码本上的笔迹和代码格式，需要我找专家来比对一下吗？”
陈青山则把他白天的言行，特别是对“粮食转移”消息的过分关注，以及他担子重量与货物不符的疑点，一一摆了出来。证据面前，货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鼻涕眼泪一起流了下来，瘫在地上如同烂泥。
他交代，自己真名叫王三，原本是附近县城里的一个地痞，被日军特高课用金钱收买，经过短期特务训练后，伪装成货郎派了出来。他的任务就是潜入抗联根据地，摸清兵力部署、指挥部位置、粮食物资储藏点等情报，并寻找机会，配合日军计划中的“冬季清剿”。那副沉重的担子，底层确实有夹层，藏着发报机和少量电池，上面的针头线脑和糖人只是伪装。
“太君……不，鬼子……鬼子说，只要我能提供重要情报，就赏我大洋，还给我个官做……我鬼迷心窍，我不是人……求求你们饶了我吧……”王三磕头如捣蒜。
消息传开，整个根据地都震动了。第二天，在村口的空地上召开了公审大会。当王三的罪行被一桩桩、一件件公之于众时，台下的战士们怒目圆睁，老乡们更是群情激愤。
“打死这个狗汉奸！”
“把他千刀万剐！给被鬼子害死的乡亲们报仇！”
“咱们对他以礼相待，他却想着害咱们全家！良心让狗吃了！”
尤其是那些家人曾被日军杀害、对汉奸有着切骨仇恨的人们，情绪尤为激动，恨不得冲上去亲手撕了他。
杨靖宇站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目光扫过激愤的人群，脸色沉痛而威严。他抬手示意大家安静，洪亮的声音响彻全场：“乡亲们！同志们！大家都听到了，也看到了！这个败类，为了一点臭钱，就忘了自己是中国人，甘心给日本鬼子当走狗，当眼睛，想把咱们根据地的情况，把咱们抗联战士和乡亲们的性命，都卖给鬼子！他今天能来探路，明天鬼子的大炮和刺刀就能跟着进来！咱们辛辛苦苦重建的家园，咱们刚刚看到的希望，都可能毁在这种人手里！对于这种出卖祖宗、祸害同胞的内奸特务，咱们该怎么办？”
“杀！杀！杀！”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怒吼声，汇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
最终，王三被就地正法。洁白的雪地上，溅开的鲜血格外刺眼。这一幕，深深烙印在每一个在场者的心中。它不仅仅是对一个特务的惩处，更是一次深刻的警示。
事后，杨靖宇在全体干部会议上，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峻：“同志们，一颗钉子拔掉了，但墙上的窟窿眼还在！鬼子亡我之心不死，这次派来个货郎，下次就可能派来个‘逃难的’，甚至伪装成投奔咱们的‘爱国青年’！咱们内部的纯洁和巩固，比什么都重要！从今天起，各村的岗哨盘查要更加严格，陌生面孔一律要仔细询问，有担保人才能进入。重要会议的内容，必须严格保密，参会人员名单要核查。通讯密码要增加更换频率，启用更复杂的加密方式。新加入的人员，无论什么来历，必须经过更长时间、更严格的审查和考验，并且要有可靠的同志担保！咱们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咱们根据地的团结和安全，绝不能再给敌人任何可乘之机！”
会议结束后，根据地的气氛明显变得更加严谨。信任依然是基础，但多了必要的审慎和警惕。村口的岗哨查问得更细了，战士们和老乡们对陌生人的留意也更自觉了。大家都明白，在这片没有硝烟的秘密战线上，一时的疏忽，付出的可能就是鲜血和生命的代价。这场与隐藏敌人的斗争，同样残酷，同样不容有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