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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的春天来得比黄羊镇要早一些,窗外光秃秃的枝桠上已然冒出点点新绿,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生机。阳光透过玻璃,暖融融地照在沈雯晴身上,她正扶着病房里新添置的简易扶手,缓慢地、一丝不苟地做着康复师教的力量训练。

手术过去近两个月,最危险的时期已然度过,身体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韧性修复着。拆除了层层束缚后,那片曾承受了致命创伤的区域,如今显露出的,是医生们精雕细琢后的结果——一道采用了最精细缝合技术的创口,位于女性身躯最柔软的腹地下方,颜色淡粉,形态纤细规整,如同某种神秘之花闭合后留下的细微印痕,或是一道被冰雪覆盖后、悄然融入大地肌理的浅壑。它无声地见证着那场几乎撕裂一切的风暴,也标志着一场暴烈而彻底的“回归”与重塑。

每次护理时,沈雯晴的目光都会不可避免地掠过那里,心情复杂难言。前世的痕迹与今生的异常都已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符合女性本质的、平滑的生理构造,除了那道象征着涅盘的、被小心隐藏起来的“花苞”印记。一种空茫感时常萦绕,并非怀念,而是对“完整”与“真实”的重新定义。这具身体内部,那些关乎生命本源的核心部件——孕育的暖巢、生命的宫殿以及连接外在的隐秘通道——都已在手术中被确认、修复或重建,如今正以一种陌生而又必然的方式,在她的身体深处运作、整合。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似乎都在加深这个烙印在染色体和生理构造上的事实。

她深吸一口气,专注于大腿和臀部的肌肉收缩。康复师强调,核心与下肢力量的恢复至关重要,不仅关乎行动,更影响长远的生活质量。汗水从额角渗出,沾湿了鬓角。她咬紧牙关,忍受着肌肉酸胀和身体深处传来的隐约牵拉感。这躯壳尚且脆弱,但内在的灵魂,那个历经两世淬炼的灵魂,绝不允许自己长久躺在病榻上等待施舍。

敲门声轻轻响起,打断了她的练习。

白玲快步走去开门,门外站着周父周母。周父手里提着果篮和几盒包装精致的营养品,周母则挽着一个低调但质感上乘的手提包,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笑容。

“老周,嫂子,你们怎么又来了,太客气了。”白玲连忙将人让进来,手脚麻利地搬椅子。

“看看雯晴,恢复得好,我们心里也踏实。”周父将东西放下,目光落在刚刚停下训练、微微喘息的沈雯晴身上,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这女孩,身上有股不同于常人的韧劲。

“周叔叔,阿姨。”沈雯晴直起身,用手背擦了擦汗,礼貌地打招呼。她的声音比刚醒来时稳定了许多,清润柔和,只是语调里总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平静,甚至可以说是疏离。

“快坐着,别累着。”周母上前扶了她一把,触手感觉到她手臂肌肉的紧绷和微微的颤抖,心下微讶,面上却不露分毫,“脸色比上次见红润多了,看来恢复得真不错。”

沈雯晴依言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阳光勾勒着她清秀的侧脸和略显单薄但已初见曲线轮廓的身形。宽大的病号服也难掩胸前明显的隆起,她有些不自在地拉了拉衣领。

周父坐下来,寒暄了几句身体恢复情况后,很自然地将话题引向了别处。他像是随口提起:“雯晴啊,上次跟你聊过之后,我回去琢磨了许久。你提到的那个关于‘土地碎片化整合,引入小型合作社模式’的想法,很有见地。现在上面确实有政策风向,鼓励适度规模经营。”

沈雯晴抬起眼,对上周父探究的目光。她知道,周父并非真的需要一个高中女生的建议,他更像是在验证什么,或者说,在她这个看似与农业毫不相干的“病人”身上,寻找一种跳出体制内思维框架的视角。

“只是些不成熟的想法,”她语气平淡,“黄羊镇那边,人均耕地少,种植结构单一,抗风险能力差。如果能由连队或大户牵头,将零散土地集中起来,统一规划种植高价值经济作物,比如色素菊花或者酱用番茄,再配套建设小型加工厂,应该比单纯种棉花效益更高,也能留住更多年轻人。”

周父听得认真,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是啊,思路是对的。不过配套是个大问题。就拿今年春播来说,局里引进了几台新的联合播种机,效率是高了,覆膜、播种、铺设滴灌带一次完成。可问题是,作为配套的农用地膜生产厂,产线太少,产能跟不上。还有滴灌带,一到用水高峰期就供不应求。”

他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无奈:“资源总是有限的。现在政策导向是优先扶持那些承包了上百亩、上千亩的家庭农场和大户,提升规模效率。像你刚才提到的小合作社,想拿到这些紧俏的生产资料,难啊。”

沈雯晴静静听着,心里明镜似的。这不仅仅是资源分配问题,更是权力和利益的博弈。她沉默片刻,开口道:“或许可以换个思路。不一定非要和大型农场争抢现有的资源。可以尝试引进或者扶持本地的、更灵活的小型滴灌设备作坊,哪怕技术不那么先进,但能满足小范围、特定作物的需求就好。地膜也可以考虑可降解的替代品,虽然成本高点,但符合环保趋势,说不定还能申请到专项补贴。”

周父眼睛微微一亮,随即又摇摇头:“想法是好,但落地需要时间,也需要敢于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看着沈雯晴,目光深邃,“雯晴,你这些想法,真的只是平时看书看来的?”他总觉得这女孩身上有种违和感,那种对基层运作规律的洞察,对政策利弊的权衡,不像是一个生活在闭塞小镇、经历如此巨变的少女能拥有的。

沈雯晴垂下眼帘,避开他探究的视线,声音依旧平稳:“躺在床上没事做,就瞎想。周叔叔觉得不对,听听就算了。”

就在这时,周父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对周母和白玲示意了一下,起身走到病房外接电话。

病房内暂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的车流声。周母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水壶,给沈雯晴的空杯子续上水,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白玲似乎察觉到什么,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

周母放下水壶,从随身的手提包里取出一个不算太厚,但显然装着不少钱的信封,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她的动作很自然,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但眼神里多了一丝不容错辩的郑重。

“雯晴,玲妹,”周母的声音放得更柔了些,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这次来,除了看看雯晴,阿姨还有件事……想跟你们说说。”

沈雯晴的目光扫过那个信封,心中已然明了。该来的,总会来。

“阿姨知道,这次多亏了雯晴,我们家逸鸣才能……唉。”周母恰到好处地停顿,眼圈微微泛红,很快又克制住,“这份情,我们周家记在心里。这钱,不多,是我们的一点心意,给雯晴买点营养品,后续康复也要用钱……”

白玲连忙摆手:“嫂子,这可使不得!文勤……雯晴她救鸣鸣是应该的,怎么能收钱!快拿回去!”她急切地看向女儿,希望她也能出声拒绝。

沈雯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周母,等待着她真正要说的话。

周母轻轻按住白玲的手,力道不容拒绝:“玲妹,你先听我说完。这钱,你们一定得收下,不然我们心里过意不去。”她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回沈雯晴脸上,语气更加温和,却也更加坚定,“雯晴,阿姨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逸鸣他……下半年就要升高三了,这是最最关键的时候。那孩子,心思重,自从上次那件事后,一直……情绪不太稳定,总念叨着你。”

她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却又带着明确的划界意味:“阿姨知道你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吃了很多苦。阿姨是真心疼你。可是,为了逸鸣的前程,阿姨只能厚着脸皮来求你了。高考是人生大事,容不得半点闪失。阿姨希望……在这最后一年,你能不能……暂时不要跟他联系?让他安安心心地把这关过了。等他考上个好大学,一切都稳定下来,到时候,你们年轻人要怎么来往,阿姨绝不干涉。”

病房里一片寂静。阳光移动了几分,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微尘。

白玲的脸色变了几变,嘴唇翕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她明白周母的意思,也理解作为一个母亲的担忧。周逸鸣的前程,确实比什么都重要。可她的女儿呢?她的女儿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身体和心理都遭受了重创,如今却要……

沈雯晴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被羞辱的愤怒,也没有委屈的悲伤,只有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她早就料到了。从周父周母几次探望绝口不提周逸鸣近况时,她就猜到了这个结局。那个阳光开朗、带着几分纨绔气的少年,终究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们之间,隔着家世、阅历,以及这场血腥变故带来的巨大阴影。周母的请求,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一种基于现实考量的、体面的警告。

“阿姨,我明白了。”沈雯晴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您放心,我不会联系他的。”

周母似乎松了口气,但看着沈雯晴过于平静的脸,心里又莫名地有些不是滋味。她将信封又往白玲那边推了推:“这钱……”

“钱,您拿回去吧。”沈雯晴打断她,语气依旧平和,“我救他,不是为这个。”

“这怎么行!”周母坚持,“雯晴,你就当是让阿姨心里好过点,行吗?不然我和你周叔叔这辈子都难安!”

白玲看着那个信封,又看看女儿,左右为难。她知道女儿性子倔,可周家势大,如此放低姿态,若一再拒绝,恐怕……

“妈,”沈雯晴转向白玲,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收下吧。”

白玲愣住了。周母也有些意外。

沈雯晴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个信封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浅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看透了什么。“阿姨说得对,后续康复,用钱的地方还很多。”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们确实需要。”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表面温和的伪装,露出了底下冰冷的现实——周家需要用钱买一个心安,买断儿子高考前可能的“干扰”;而沈家,需要这笔钱来支付女儿沉重而漫长的康复之路。各取所需,银货两讫,很公平。

白玲的眼圈瞬间红了,她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女儿。

周母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勉强,她最终将信封塞进了白玲微微颤抖的手里,用力握了握:“玲妹,那就这么说定了。以后有什么困难,随时给阿姨打电话。”

白玲握着那个沉甸甸的信封,感觉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手心发疼。

又坐了片刻,周父接完电话回来,周母便起身告辞。夫妇二人又说了些安心养病、有空再来看望之类的话,便离开了病房。

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有阳光无声流淌。

白玲看着手里那个信封,眼泪终于掉了下来。“雯晴,这钱……”

“妈,收好吧。”沈雯晴站起身,重新走到康复扶手边,背对着母亲,声音平静无波,“这是我们应得的。”

她伸出手,紧紧握住冰冷的金属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目光投向窗外,城市的轮廓在春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一道无形的界限,已经清晰地划下。

她与那个叫周逸鸣的少年,与那个充斥着权力、前程和体面算计的世界,从此泾渭分明。

也好。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新一轮的力量训练。汗水再次沁出,沿着宛若新生的、光滑的皮肤滑落。

喝!沈雯晴看到那副害怕自己挟恩图报的领导太太架势,心中不由的讥讽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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