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午后的阳光把虎门大巴站的水泥地晒得发白,风裹着远处珠江口的咸湿味吹过来,卷起地上的碎纸片打了个旋。我看了眼手机,两点整,刚好看见毛毛背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从大巴车门挤下来,马尾辫上还沾着根枯草,看见我就挥着手跑过来,鞋跟磕在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响。
“木子,这地方比老家热多了。”她抹了把额头的汗,把包往我手里递,里面不知装了什么,沉得坠手。我接过包往肩上一搭,说:“走,回档口,阿玲在那儿等着。”
下午两点多正是客流最少的时候,阿玲正坐在柜台后叠衣服,见我们进来,抬头笑了笑:“毛毛姐来了?刚好,我这就带她回出租屋,顺便买点菜,晚上做你爱吃的可乐鸡。”我点点头,从钱包里抽了两张百元钞递给她:“多买点,毛毛刚到,别亏着肚子。”毛毛在旁边吐了吐舌头,跟着阿玲往外走,两人的脚步声混着街上的叫卖声,渐渐远了。
档口里瞬间静下来,只剩下中央空调呼呼吹的声音。我刚把柜台上的账本拢了拢,手机就突兀地响了,屏幕上跳着“晓棠”两个字,心脏猛地一缩。我深吸口气接起,还没开口,就听见一个略显苍老的男声,带着杭州口音的普通话:“木子啊,我们在深圳,找去了你工作的地方,他们说你辞职了?”
是晓棠的父亲。我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几秒的停顿像过了半分钟,才缓缓开口:“叔,是,我辞职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电话那头传来晓棠的声音,带着点慌乱:“爸,他可能是买的店铺开业了。”
她父亲的声音立刻追过来:“木子,你自己开店了?”
我闭了闭眼,咬了咬牙,说出那句在心里盘了无数遍的话:“没呢叔,我回老家了。家里女儿摔了一跤,锁骨给摔坏了,我在医院陪着呢。”
电话那头静了一瞬,接着是晓棠父亲拔高的声音:“你说什么?女儿?”
“嗯,”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静,“上小学了,调皮得很。”
然后就是清晰的对话声——电话不隔音,他们父女俩的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扎进我耳朵里。她父亲问:“晓棠,他说陪女儿,怎么回事?”晓棠的声音带着点委屈和茫然:“我不清楚啊,他从没跟我说过。”
我靠在冰冷的柜台边,嘴角扯出个无声的笑。看来,这句话是起作用了。
“等一下再联系你。”晓棠父亲的声音里带着点烦躁,说完就挂了电话。听筒里只剩下忙音,我握着手机,指节泛白。晓棠这时候该跟她爸说实话了吧?她总不能一直瞒着,瞒着也没用,我和她之间,本就隔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现在多添这一笔,也好,至少能让她爸清醒点,让她也清醒点。
档口外的阳光慢慢斜了,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堆着的棉衣上。我点燃一支烟,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眼前的账本。其实我说的也不算全是谎话,老家邻居家的小子确实摔断了锁骨,我只是借了个由头,可“有女儿”这句话,却是实打实的利刃,专挑最疼的地方扎。
大概过了半小时,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晓棠的声音,带着哭腔,又气又急:“木子,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吸了口烟,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声音很轻:“是实际情况啊,我这个年纪,有个女儿不是很正常吗?”
“正常?”她的声音拔高了些,“可你为什么这时候说?我爸现在问我,我都不知道怎么解释!”
“你从没问过我啊。”我叹了口气,心里像堵着块石头,“晓棠,这不能怪我。再说,这是事实,早晚都要让你爸妈知道,我总不能把女儿藏一辈子,对吧?”
“我爸在骂我了……”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委屈,“他说我办事不靠谱,连你的情况都没摸清。”
“我能猜到。”我望着档口外空荡荡的走廊,“你一个姑娘家,找了个有婚史、还有孩子的,做父母的肯定要生气,要反对。换做是我女儿,我也不乐意。”
“那你什么时候回深圳?”她问,声音里带着点期待。
我沉默了一下。他们在深圳待不长,晓棠在杭州有工作,她父亲也得回去,这么问,无非是想找我当面说清楚。可我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他们。“大概两三天吧,还没定。”我含糊道,“这边小孩的事还没处理好,得等她好点。”
“那我们回杭州,然后去嘉兴找你。”她立刻说,语气里带着点急切。
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说:“也行,不过你们要是来了,说不定我已经回深圳了。别到时候白跑一趟,划不来。”
“你……你什么意思?”她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你故意躲着我们是不是?”
“我是实话实说。”我捏了捏眉心,“这边没事了,我肯定要走,买的店铺要开业了我得回深圳准备一下。要不,等我定了时间,再跟你联系?”
电话那头传来晓棠父亲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晓棠,挂了吧,回去再说。这事急不来,他不想见你,你找过去也没用。”
晓棠的声音带着哭腔,轻轻说了句:“那好吧,再见。”
电话挂了。我把手机放在柜台上,看着屏幕慢慢暗下去,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又酸又沉。晓棠的父亲是疼女儿的,骂她,也只是怪她没摸清我的情况,可即便知道我有孩子,也没说“不准你跟他来往”,这样一来,这事就没完。可我呢?我没时间,也没心情再耗下去了。
从深圳到虎门,从档口到出租屋,我以为我能把这段感情埋了,可晓棠父女俩的出现,又把它挖了出来,血淋淋的,疼得我喘不过气。
我拿起手机,点开和晓棠的聊天框,手指在屏幕上发抖。我不想再打电话,也不想再见面,有些话,写下来,或许更能说清楚,也更能让自己下定决心。
“晓棠,当你决定离开深圳的那一刻,我就有了放弃的念头。你别怪我,我只是不想让你为难所以劝你回去。后来我不主动找你,不是你不重要,是因为你比我自己还重要。对不起啊,亲爱的,爱你真的太难了,所以我想放下了。
你是第一个让我含着眼泪、带着情绪过夜的人,是我做梦都不想放弃的人,可到头来,还是逃不过过客的命。以后,我就不打扰你了,你的世界,我退出了。不是不爱,是越爱越痛苦,除了说再见,我真的别无选择。
或许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放不下的人,是执念,是遗憾,是不甘,或许……还是爱。人到中年,爱上一个不可能在一起的人,最好的相处,就是把这份爱偷偷藏起来,把彼此放在心里。不是夫妻,却是灵魂伴侣,心情不好的时候,心里还有个能想念的人,就够了。
前段时间我很想你,想给你打电话,可我知道,越是联系,就越忍不住想你,越陷越深。不能打,qq也不能发,发了就会等你回消息,你不及时回,我就会心慌。不如就这样,把我们的相遇,换成一段回忆,各自好好照顾自己。
有一种爱,不在身边,却在心间。真爱一个人,哪怕一辈子不联系,也会思念一生。等你老了,还有爱的回忆,就不算白活。人一旦动了情,就是一辈子的牵挂,就算别人说不道德,说不光明正大,我也只是爱了一个我觉得值得的人。就算不能在一起,我也爱过你,那是心的方向,我控制不住。
我想,我得调整一下爱你的方式了。往后余生,不谈亏欠,不负遇见。每一份缘都要感激,每一段情都要珍惜,不管是陪伴还是转身,不管是一程还是一生,能遇见你,就是我的缘分。
在遇见你的那一刻,我曾以为自己又相信爱情了。可你走了之后,我再也不会轻易碰爱情了,我不想再一个人在夜里偷偷哭了。这次放下,肯定会很难熬,但我会试着慢慢忘了你。我知道放不下,可我不能再奔向你了。
你不用怀疑我对你的真心,自始至终,都是真的。你是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坚定,是我今生不忘怀却爱而不得的心酸,是我自罚三杯都不肯说出的秘密,也是我赴汤蹈火都放不下的执着。也许我们真的不该认识,因为我无法面对现在的结局。
你要坚强,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假如有缘,说不定我们会哪天在西湖边相遇,我还记得你说过,要带我游西湖的。亲爱的,再见了。代我向叔叔阿姨问好,跟他们说声对不起,我只能选择放下。”
写完这些话,眼泪已经模糊了屏幕,字都看不清楚。我没有回头看第二遍,怕自己一犹豫,就删了,就又软了心。手指颤抖着,按了发送键。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我把手机扔在柜台上,趴在账本上,肩膀控制不住地发抖。档口里静得可怕,只有中央空调呼呼的在吹响着悲哀的声音,风里像是带着落日阳光的味道,却暖不了心里的凉。
我知道,这封信发出去,我和晓棠,就真的结束了。那些藏在心里的爱和痛,那些说不出口的委屈和遗憾,从此,都只能埋在心底,跟着那段日子,一起成为回忆。
窗外的太阳渐渐西沉,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叫卖声、车鸣声又热闹起来,可这热闹,却与我无关。我趴在柜台上,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沉重而缓慢,像在为这段感情,敲着最后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