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白把那块铜片从兜里掏出来，对着晨光翻了翻。指甲盖大小的东西，边角磨得圆润，像是被人攥了几十年。他没再往怀里塞，而是轻轻放在试验田中央那块平整的石板上，正对着刚搭好的陶管入口。
“火要稳，心要静。”他念叨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把蹲在旁边的王铁柱吓了一跳。
“李哥，你这是要烧香拜祖宗？”王铁柱直起腰，手扶着铁锹，“咱又不是开窑，搞这些仪式干啥？”
“这不是仪式，是提醒。”李慕白弯腰抓了把土，又掺了点从李家坡背回来的灰黑色碎土，“六百年前，咱老祖宗靠一把火，把泥巴烧成青砖，铺了驿道。现在咱不烧砖，但火的脾气，土的性子，还得听它的。”
王铁柱挠头：“可这土黑不溜秋的，跟灶膛灰似的，真能长庄稼？昨儿我娘看见我扛这玩意儿回来，差点拿扫帚打我，说咱家要改行当窑工了。”
“改行不至于，升级倒是真。”李慕白蹲下，用小铲子把窑土和腐殖土按三比七的比例混匀，“这窑土透气，保温，夜里散热慢，白天吸热快，种菜就跟住上暖气房似的。你家那口大铁锅，冬天凉得快，夏天烫手，可这土，它会‘记温’。”
“土还能记东西？”王铁柱瞪眼。
“咋不能？”李慕白拍了拍田垄，“你家老黄牛还记得哪条小路有刺莓，狗都知道谁家门槛高，土养过好庄稼，它就记得那味儿。咱现在，就是帮它把‘记忆’找回来。”
两人正说着，苏婉清提着个竹篮从村道走来，篮里几碗热腾腾的红薯粥，冒着白气。
“大清早就在这嘀咕土啊火的，也不怕饿出胃病。”她把碗递过来，顺手往试验田里瞅了一眼，“这底下埋的真是老窑土？看着跟煤渣似的。”
“煤渣可没这待遇。”李慕白接过碗，喝了一口，烫得直哈气，“这可是六百年的老技师留下的配方，比化肥还金贵。等收成那天，你拿它炒个青菜，保准香得你把锅都啃了。”
苏婉清撇嘴：“吹吧你，等真长出金疙瘩再说。”
“金疙瘩不敢说，但早七天出苗，少一半虫害，我敢打包票。”李慕白放下碗，拿起铁锹开始铺陶管，“你看，这管子埋在垄下，形成回路，白天吸热，夜里放热，再配上这窑土保温层，等于给地底下装了个‘小火炉’。灵田那边的数据我也调了，温度波动控制在两度内，比城里温室还稳。”
王铁柱听得一愣一愣：“所以你是拿灵田当‘样板间’，照着它的脾气，给外头的地‘装修’？”
“聪明。”李慕白点头，“咱不靠神仙，也不靠运气，靠的是——数据。”
“啥？”王铁柱没听清。
“经验。”李慕白改口，“祖宗的经验，加上咱自己的琢磨。”
三人忙活一上午，试验田的改造初见模样。田垄整齐，陶管埋得深浅一致，窑土与腐殖土混合均匀，表层还撒了层草木灰防虫。李慕白在最后一节陶管接口处，用小刀刻了个极小的“六”字，手指轻轻抹去浮土，盖了上去。
傍晚收工时，天边刚泛红，赵老汉拄着拐路过，看了眼田里的陶管布局，没说话，只点了点头，临走时顺手捡了块碎窑砖，揣进怀里。
倒春寒来得又急又狠。
前夜还暖和，第二天天没亮，风就变了方向，冷得人缩脖子。王铁柱一大早跑来敲门，嗓门都劈了：“李哥！不好了！外头地里的苗全耷拉脑袋了！老张家的白菜叶都冻成脆片了！”
李慕白披衣出门，直奔试验田。
风刮得人脸生疼，可他蹲下扒开表土，指尖一探——温的。
“地下十二度，差一毫都不算赢。”他站起身，拍了拍王铁柱的肩，“去，把草帘子全拿出来，田边架风障。再把那些废弃窑砖搬来，垒成墙，白天晒，夜里放热。”
“这能行？”王铁柱怀疑。
“不行也得行。”李慕白撸起袖子，“老天要冻，咱就给地盖被子。它冷，咱就烧点‘暗火’。”
两人带着几个信得过的村民忙活一整天。草帘子竖起来，窑砖垒成半人高的矮墙，朝阳面还铺了层旧油布，反光聚热。夜里，李慕白带着本子守在田头，每两小时测一次地温，记下数据。
第三天清晨，奇迹出现了。
邻村的地里，苗还是蔫的，有的已经开始发黄。可李慕白的试验田里，葱苗挺得笔直，叶尖泛着油光，番茄苗更是蹿高了一截，根部还冒出了新芽。
“活了！真活了！”王铁柱一屁股坐在田埂上，“这土成精了？”
“没成精，是醒了。”李慕白翻着记录本，嘴角扬起，“温度稳，土性活，苗自然壮。这不是玄学，是科学。”
话音未落，村口来了个生面孔。
蓝布衣裳，黑皮鞋，挎着个帆布包，手里还拎着个铝饭盒。那人站在田边，盯着陶管和窑砖墙看了半天，又蹲下扒土，闻了闻，眉头越皱越紧。
“你们这儿，谁负责？”他抬头问。
“我。”李慕白走过去。
“县农技站，周志明。”那人掏出证件，“听说你们这儿搞‘土法温室’？我来看看。”
李慕白没急着解释，只把他带到田头，翻开那本写满数字的册子：“地温、湿度、出苗率、病害记录，都在这儿。您要不信，可以自己测。”
周志明半信半疑接过本子，一页页翻。越看，眼睛越亮。
“出苗早七天？地表温差不超过三度？病害率百分之零点五？”他抬头，“你们没记错吧？”
“错不了。”李慕白指了指陶管，“热源来自窑土保温层和砖墙蓄热，空气流通靠地下管道，草帘挡风，油布聚光。结构图我可以给您看，但具体配比和温控节奏，得保密。”
周志明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你还真当自己是技术员？”
“不是当，是干。”李慕白把本子收回来，“数据不会骗人。”
周志明没再说话，蹲下又抓了把土，搓了搓，嗅了嗅，突然抬头：“这土……有点像老式窑心砖的配方？”
李慕白心头一跳，面上不动：“您懂这个？”
“我爹早年在砖厂干过。”周志明站起身，拍了拍裤子，“这技术，你们自己琢磨的？”
“一半祖传，一半瞎试。”李慕白笑，“试对了，是运气；试错了，是经验。”
周志明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从包里掏出个胶卷相机，咔嚓一声，对着试验田拍了一张。
“我要上报。”他说，“这种创新，不该埋在村里。”
李慕白没拦他，只问：“能留个底片吗？我想贴在村部墙上，当个纪念。”
“纪念啥？”周志明笑。
“纪念咱老李家，不光会烧砖，还会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