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狩归来后,萧景珩的忙碌愈发沉密如织。北疆的烽烟虽暂歇,马蹄踏过的痕迹尚未完全淡去,整军经武、安抚边地流民、清算战后余弊、规整军械粮草等千头万绪的事宜,如细密的网,将他的时辰切割得支离破碎。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书的,或是来自北疆将领的军情奏报,或是地方官员关于战后重建的请示,每一份都需他逐一审阅、亲笔批示,丝毫容不得半分懈怠。
更不必说元景帝对他的倚重,早已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自秋狩时见他运筹帷幄、威慑群僚,又念及他平定北疆、拓土安边的赫赫功绩,景帝愈发频繁地召他入宫商议军国要事。有时是清晨入宫,直至日暮西沉,宫墙之上的铜铃随晚风轻响,宫门的朱漆大门缓缓落下锁钥,他才踏着夜色,在侍卫的护送下返程。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映着街旁零星的灯火,更显夜的清寂。
这夜,萧景珩回府时,亥时的更鼓已然敲过两声。整座镇北侯府沉浸在深沉的静谧之中,唯有巡夜侍卫手中的灯笼,在夜色里晕开点点微弱的光,脚步轻得如同落叶拂过地面,生怕惊扰了府中的安宁。大多数院落早已熄了灯火,唯有主院“镇北堂”的窗棂间,还漏出一盏暖黄的烛火,像暗夜里一盏小小的星辰,温柔而坚定,等他归来。
梁婉清并未安寝。她斜倚在铺着软垫的贵妃榻上,面前的小几上燃着一支羊脂玉烛,烛火跳跃,将她的身影温柔地映在身后的屏风上,晕出淡淡的轮廓。她手中握着一枚细针,正就着暖光,慢慢缝制一件小小的襁褓——素白的软缎面料,摸上去细腻如云朵,边角处缀着浅浅的银线,绣着缠枝莲纹样,针脚细密均匀,每一针每一线,都透着小心翼翼的温柔。
她的神色专注而安详,长长的睫毛垂落,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浅浅的阴影,烛光落在她微微圆润的脸庞上,映得肌肤莹润如玉,泛着一层柔和的母性柔光。自怀孕以来,她的身形稍稍丰腴了些,眉眼间的温婉更甚,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即将为人母的轻柔与期许。身旁的小炉上,温着一盏安神的蜜水,袅袅升起的水汽,模糊了烛火的边缘,也让整间屋子都浸透着淡淡的甜香。
萧景珩放轻了脚步,推门而入时,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他身上还带着秋夜的寒凉,墨色的锦袍肩头,沾着些许夜露凝结的湿气。进门后,他先是抬手,示意闻声看来的侍女退下,而后自己动手,缓缓卸下那件绣着玄色云纹的披风,将其递给一旁候着的仆从,动作轻缓,生怕惊扰了榻上的人。
待披风卸下,他才迈开步子,走向梁婉清,声音放得极柔,带着几分未散的疲惫,却又满是暖意:“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歇息?烛火虽暖,却也伤眼睛,仔细累着。”
梁婉清闻声抬头,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待看清是他,眼底瞬间漾开一抹温婉的笑容,那笑容如同春日里化开的冰雪,清润而动人。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指尖轻轻抚平襁褓上细微的褶皱,而后撑着榻沿,慢慢起身——身形笨重了些,动作却依旧优雅。“夫君回来了。”她的声音轻柔,带着几分刚从专注中回过神来的慵懒,“妾身不困,今日精神好些,想着趁这个时辰,给孩儿多做些针线。这天气渐渐凉了,襁褓做得厚实些,也好让他出世后,不受寒。”
说着,她走到一旁的桌前,提起温热的茶壶,为他斟了一杯热茶。茶汤澄澈,泛着淡淡的茶香,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她的眉眼。“今日入宫,可是有紧要事务?看你神色,似是比往日更疲惫些。”她将茶盏轻轻递到他手中,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手,感受到他掌心的寒凉,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萧景珩接过茶盏,指尖包裹着温热的瓷壁,暖意顺着掌心缓缓蔓延至四肢百骸,稍稍驱散了身上的寒气。他在她方才坐过的贵妃榻旁坐下,伸手便握住了她那只略显冰凉的手,将其紧紧裹在自己的掌心,一点点暖着。“也无甚特别紧要的,无非是北疆屯田、马政,还有如何安抚内附的匈奴部落那些老生常谈的事。”他轻轻叹息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繁杂,“陛下意在北疆长治久安,不肯有半分疏漏,故而每一件事都询问得极为仔细,反复商议,耽搁了不少时辰。”
说罢,他抬眼看向梁婉清,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上,眼底的疲惫渐渐被温柔取代,语气中带着几分关切与叮嘱:“倒是你,近日身子愈发重了,府中琐事繁杂,尽可交给管家嬷嬷们打理,莫要事事亲力亲为,更不必这般熬夜做针线,过分操劳,仔细伤了身子和孩儿。”
“夫君放心,妾身晓得轻重。”梁婉清顺势依偎在他的肩头,脸颊轻轻贴着他的衣襟,感受着他身上独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那是常年征战沙场留下的淡淡的硝烟味,混合着他身上惯有的墨香,让人觉得踏实。“如今府中诸事皆有章程,下人们各司其职,管家嬷嬷精明能干,凡事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妾身不过是偶尔过问几句,从旁看着,并不劳累。”她顿了顿,抬手轻轻抚摸着他的手背,语气中满是心疼,“倒是夫君,朝务繁忙,日日劳心费神,更需保重自身。朝中之事再急,也不及夫君的身子重要。”
萧景珩伸出手臂,轻轻揽住她的肩,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让她靠得更安稳些。他低叹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只有在她面前才会流露的倦怠与感慨:“有时在朝堂之上,面对那些纷繁复杂的利害权衡,面对朝臣们各怀心思的争辩,倒不如当初在朔州城头,与将士们一同浴血奋战来得痛快。那时只需一心破敌,所思所虑,不过是如何守住城池、护得麾下将士周全,没有这般多的弯弯绕绕。”
“如今位高权重,身居侯位,手握重兵,看似风光无限,可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朝野上下无数人的目光,牵动着无数人的利益。”他的声音低沉了些,带着几分无奈,“便是想说一句话,做一件事,都要反复斟酌,三思而后行,反倒更要如履薄冰,半点不敢疏忽。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不仅累及自身,还要牵连家人,牵连那些信任我的将士。”
梁婉清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只是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安抚一个疲惫的孩子。待他说完,她才轻声开口,声音温柔却坚定,如同春日里的细雨,滋润着他疲惫的心田:“夫君如今是国之柱石,是陛下倚重的重臣,是北疆将士心中的信仰,所思所虑,自与以往镇守边关时不同。肩上担着的,是家国天下,是万千百姓的安宁,是麾下将士的期许。”
“陛下信重你,是因为你的才干与忠诚;将士仰赖你,是因为你的担当与勇武。这般辛苦,这般操劳,皆是为了家国安宁,为了咱们这个家,便是累些,也是值得的。”她微微抬头,眼底满是柔情,“家中一切有妾身,父母安康,府中顺遂,孩儿也在好好长大,夫君无需挂心。只管安心处理朝务,妾身会守好这个家,等你归来。”
说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眼底泛起几分俏皮的笑意,语气也轻快了些,刻意转移了话题:“对了,今日孩儿动得厉害呢。方才妾身做针线时,他时不时便踢妾身几下,力道还不小,想必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许是知道父亲今日会晚归,此刻听到你的声音,又在跟你打招呼呢。”
萧景珩闻言,原本冷峻的眉眼瞬间柔和下来,脸上的疲惫仿佛被这几句话一扫而空。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掌心轻轻覆上梁婉清隆起的腹部,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稀世珍宝,生怕惊扰了腹中的孩儿。
掌心刚落下,便感受到一阵轻微却有力的胎动——那是小小的拳头,或是小小的脚掌,在轻轻撞击着他的掌心,带着蓬勃的生命力。那一刻,萧景珩的眼中泛起难以掩饰的新奇与感动,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低低地笑出声来,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这小子,倒是顽皮得很,还没出世,就知道闹腾他爹了。看来日后,定是个像我的性子,活泼好动,说不定还能成为一员猛将。”
梁婉清见他这般模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眼底满是幸福的笑意:“说不定是个女儿呢?若是女儿,定是个像妾身的,温婉娴静,心灵手巧。”
“女儿也好,儿子也罢,只要是你生的,我都欢喜。”萧景珩低头,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语气中满是宠溺,“只求他能平安出世,健康长大,一生顺遂,无需像我这般,常年操劳,身不由己。”
梁婉清轻轻点头,再次依偎在他的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腰,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萧景珩则紧紧揽着她,掌心依旧覆在她的腹部,感受着腹中孩儿微弱却有力的胎动,心中满是安宁与满足。
室内烛火摇曳,暖黄的光芒洒满整个屋子,将二人相拥的身影拉得很长。桌上的蜜水依旧冒着袅袅水汽,淡淡的甜香与茶香交织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温馨而惬意。窗外的秋夜依旧寒凉,风吹过院中的梧桐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远处偶尔传来巡夜侍卫的脚步声,却都像是被这温暖的烛火隔绝在外。
外间的风云变幻,朝堂的波诡云谲,北疆的余波未平,似乎都与这小小的镇北堂无关。此刻,这里只有他与她,只有腹中即将出世的孩儿,只有这份宁静相守的温情。
萧景珩闭上眼,感受着怀中温热的身躯,感受着掌心的胎动,心中那份因朝堂操劳而生的疲惫与烦躁,渐渐消散无踪。他这一生,南征北战,建功立业,赢得了爵位,赢得了权势,赢得了天下人的敬仰,可唯有此刻,这份与妻儿相守的宁静,这份无需设防的温情,才是他心中最珍贵的宝藏,是他在纷繁复杂的世事中,最坚实的港湾。
烛火依旧跳跃,映着二人相视而笑的脸庞,温情在空气中缓缓流淌,蔓延至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这一夜,没有朝堂的纷争,没有军务的繁杂,只有岁月静好,温情脉脉,在这秋夜里,静静流淌,岁岁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