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狩归来的京城,被一层清润的桂香裹得严严实实。风过长街,细碎的金粟便簌簌飘落,混着墙角篱边次第绽放的菊香,酿成了深秋最清醇的气息。靖国公府的马车驶进朱漆大门时,梁婉清正扶着侍女的手,在回廊上略作驻足——她腹中胎儿已近六月,身形日渐沉坠,步履间添了几分慵懒的滞重,往日里最爱的庭中漫步,如今也成了需量力而行的消遣。
“夫人,风凉,仔细伤着胎气。”贴身侍女云袖连忙将一件绣着缠枝菊纹的素色披风拢在她肩上,指尖轻轻拢好领口的流苏,“后花园的菊花开得正好,奴已按您的吩咐,在水阁备下了小宴,安王妃她们约莫过会儿就到了。”
梁婉清微微颔首,目光越过抄手游廊,望向后方的后花园。青砖铺就的小径蜿蜒穿梭在菊畦间,千余株名菊齐齐盛放,白的似雪,黄的如蜜,紫的若霞,还有那罕见的绿菊、墨菊,层层叠叠的花瓣舒展着,姿态万千。有的花瓣纤长卷曲,如舞姬水袖轻扬;有的瓣叶肥厚饱满,似玉盘托珠;还有的疏疏朗朗,仅数瓣舒展,反倒添了几分清逸出尘的韵致。微风拂过,细碎的菊瓣轻轻颤动,一缕缕幽香循着风势飘来,清而不冽,雅而不艳,沁人心脾。
“难为你想得周全。”梁婉清的声音温润柔和,带着孕期特有的轻缓,“今日不过是请几位相熟的姐妹小聚,不必太过铺张,只需清雅自在便好。”
“奴晓得。”云袖笑着应道,“水阁四周挂了琉璃屏风,既挡了秋风,又不碍着赏菊;案上的吃食都是按您的吩咐备的,菊花糕用的是今早新摘的白菊瓣,蟹酿橙选的是阳澄湖的肥蟹,还有莲子羹、桂花酥,都是些清润不腻的时令小食。酒是温好的菊花酒,茶则备了您爱喝的金骏眉,还有专门给夫人们留的雨前龙井。”
说话间,府外已有管事婆子来报,安王妃等人已然到了。梁婉清不便远迎,便在水阁门口稍立等候。不多时,便见几位衣着雅致的女眷簇拥着一位锦衣华服的女子走来——那便是安王妃,一身月白色织金褙子,裙摆绣着浅淡的兰草纹样,气质温婉娴静,眉眼间带着几分亲和,见了梁婉清,连忙快步上前,却又顾及她的身子,在三步外便停了下来。
“婉清妹妹,许久不见,瞧你这气色倒是愈发好了。”安王妃伸手虚扶了一下,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上,笑意更浓,“想来腹中的小公子或是小公主,定是个乖顺的,没让你太过受累。”
“劳王妃挂心,还好。”梁婉清浅浅一笑,引着众人往水阁内走,“秋日天好,想着姐妹们平日里也难得清闲,便邀大家来府中赏菊品茗,沾沾这秋光的雅致。”
紧随其后的,是周秉正的夫人。周夫人身着淡粉色锦裙,袖口绣着折枝菊,性子爽朗,笑着接话:“妹妹倒是有心!这几日京中到处都是桂花香,唯独你们府里的菊花,开得这样热闹,今日算是来对了。”
再往后,便是两位以才学闻名的翰林夫人。一位姓苏,着青色布裙,虽衣着朴素,却气质清雅,眉眼间带着书卷气;另一位姓柳,穿鹅黄色褙子,温婉内敛,说话轻声细语,皆是京中女眷里难得的才思敏捷之人。众人寒暄几句,便按着位次坐下,侍女们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来,提着长嘴铜壶,将温热的茶水或菊花酒斟入白瓷盏中,动作轻缓,不曾发出半点声响,尽显靖国公府的规矩森严与细致妥帖。
水阁建在一方小湖之上,四周环水,碧波荡漾,偶有几尾红鲤摆着尾巴游过,搅碎了水面上菊花的倒影。琉璃屏风半掩着,将外界的秋风隔绝在外,却让阳光透过剔透的琉璃,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案上的佳肴与女眷们的衣摆上,暖意融融。案上的食碟精致小巧,白瓷碟中盛着莹白的菊花糕,点缀着细碎的菊瓣,入口绵软,带着淡淡的菊香;蟹酿橙则是将肥美的蟹肉填入橙盅,蒸得软糯入味,既有蟹的鲜香,又有橙的清甜,别具匠心;还有那莲子羹,炖得绵密稠厚,入口即化,清润解腻。
众人皆知梁婉清有孕在身,言谈间皆小心翼翼,拣些轻松有趣的话题来说,无人提及朝堂纷争,也无人家常里短的闲言碎语。苏翰林夫人目光落在窗外的菊畦上,笑着说道:“靖国公府的菊花,品种倒是齐全。我瞧着那几株‘玉壶春’,花瓣莹白如玉,花型规整,倒是少见;还有那几株‘墨麒麟’,黑中带紫,姿态挺拔,真是雅致得很。”
柳翰林夫人闻言,亦点头附和:“苏姐姐好眼力。我往日里在书中见过记载,‘墨麒麟’乃是菊中珍品,极难培育,没想到竟能在国公府见到,可见府中花匠的手艺精湛。”
周夫人性子爽朗,笑着接话:“你们这般一说,我倒也瞧出些门道来。只是我素来粗疏,不懂这些风雅,只觉得看着热闹,闻着清香,便心满意足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笑,气氛愈发温馨闲适。安王妃端起茶盏,浅啜一口,目光落在梁婉清身上,柔声道:“婉清妹妹如今身子沉重,还这般费心为我们备下宴席,倒是让我们过意不去了。”
“王妃说笑了。”梁婉清端起面前的桂花茶,以茶代酒,浅浅一举,“往日里多亏姐妹们照拂,如今难得有这般清闲,能与大家一同赏菊谈心,也是我的福气。”
说着,她轻轻转动茶盏,目光温柔:“夫君秋狩归来,连日处理军务,今日一早便去宫中议事了。他说,秋日的菊花最是有风骨,开得不畏寒凉,邀姐妹们来赏菊,也算是不负这大好秋光。”
话音刚落,苏翰林夫人便笑着说道:“说起靖国公爷,我近日倒有幸拜读了他刊印的《北征诗草》。其中那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真是写得雄浑苍凉,读来仿佛身临其境,能感受到疆场之上的壮阔与寂寥。没想到国公爷身为武将,常年军务倥偬,竟还有这般雅兴与才思,实在令人敬佩。”
提及萧景珩,梁婉清的眉眼间添了几分柔和的暖意,柔声应道:“夫君不过是偶有所感,信笔涂鸦,让夫人见笑了。他曾与我说,疆场之上,虽多是刀光剑影、烽火狼烟,却也不乏无边风月。只是彼时一心军务,无暇细赏,如今归来,追忆起北地的大漠、长河、落日,方觉那些寻常景致,竟藏着这般雄浑壮阔的意境,便随手记下,久而久之,竟也攒下了些许诗篇。”
“这哪里是信笔涂鸦?”安王妃接口道,语气中带着几分赞许,“国公爷这是真正懂得生活情趣,也懂得在喧嚣乱世中守住本心。反观朝中有些人,一生只知争权夺利、勾心斗角,眼中只有权势富贵,反倒失了这份淡然与雅致,比起国公爷,可就差得远了。”
话语中似有所指,在场众人皆是心思通透之人,自然明白她所指的是那些常年在朝堂上兴风作浪、觊觎权势之辈。众人相视一笑,皆未多言,却彼此心照不宣——如今萧景珩平定北境,战功赫赫,晋封靖国公,权倾朝野,却从不恃宠而骄,反倒行事低调,家风清正,与那些结党营私、争名夺利之辈,截然不同。
席间,云袖又领着侍女,捧上几卷素色宣纸,轻声道:“夫人们,这是国公爷闲暇时所作的水墨菊花图,夫人让奴拿来,请各位夫人品鉴一二。”
侍女们将画卷轻轻展开,铺在案上。只见纸上寥寥数笔,便勾勒出菊花的姿态,笔墨简淡,却意蕴深远。有的画作疏菊一枝,挺拔向上,墨色浓淡相宜,尽显清逸之气;有的画作丛菊绽放,错落有致,笔触细腻,暗藏生机;还有一幅,仅绘半朵菊花,搭配几片残叶,却别有一番风骨,似在诉说着“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的气节。
“好画!”柳翰林夫人轻声赞叹,“国公爷的画,真是深得文人风骨,笔墨之间,不见武将的刚猛,反倒多了几分文人的清雅,寥寥数笔,便将菊花的神韵勾勒得淋漓尽致,实在难得。”
“是啊,”苏翰林夫人亦点头,“这般笔墨,这般意境,可见国公爷不仅武功高强,更是饱读诗书,胸有丘壑。靖国公府真是既有权势赫赫的威严,又有书香浸润的清雅,这般门风,实在令人羡慕。”
周夫人虽不懂画,却也连连点头:“看着就好看,透着一股清爽劲儿,和国公爷的为人一样,不张扬,却自有风骨。”
梁婉清坐在席间,听着众人的赞叹,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没有丝毫骄傲与炫耀,唯有一份从容与淡然。她知道,萧景珩的才学与风骨,从来都不是为了取悦旁人,而是刻在骨子里的修养;靖国公府的权势与荣耀,也从来不是用来张扬的资本,而是守护家国、庇护亲友的底气。
众人一边品评诗画,一边闲谈赏菊,偶尔浅啜一口菊花酒,或是品一杯清香的茶水,时光在这般闲适温馨的氛围中缓缓流淌。没有人提及朝堂的纷争,没有人攀比家世的显赫,唯有菊花的幽香、茶水的清醇,以及姐妹们之间的温情暖意,萦绕在水阁之中。
宴会一直持续到午后,日头渐渐西斜,阳光透过琉璃屏风,洒下的光影愈发柔和。诸位夫人见梁婉清神色间略显疲惫,便知她身子乏了,纷纷起身告辞。
“今日多谢妹妹盛情款待,我们也不多打扰,改日再来看望妹妹。”安王妃握着梁婉清的手,轻声叮嘱,“你身子重,定要好好歇息,切勿太过劳累。”
“多谢王妃关心,我晓得。”梁婉清浅浅一笑,命云袖等人送诸位夫人出府,自己则扶着另一位侍女的手,在水阁中稍坐片刻,缓一缓乏意。
送走客人,云袖快步回到水阁,见梁婉清正望着窗外的菊花发呆,便走上前,轻声道:“夫人,都送好了。安王妃她们走的时候,还一个劲儿地夸您温婉贤淑,夸国公爷才学出众,说咱们靖国公府,真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好人家呢。”
梁婉清闻言,缓缓回过头,脸上露出一抹浅淡而温柔的笑意。云袖连忙扶着她,一步步往内院的卧房走去。回廊上,桂香依旧,菊香阵阵,秋风拂过,带来几分凉意,却也让人心神舒畅。
回到卧房,侍女们早已备好了软垫,云袖小心翼翼地扶着梁婉清,让她倚在铺着锦缎的软榻上,又给她盖上一层薄毯,轻轻揉着她的腰侧,缓解她的疲惫。
梁婉清微微闭上眼,片刻后,缓缓睁开,伸出手,轻轻抚上自己隆起的腹部。腹中的胎儿似是感受到了母亲的触摸,轻轻动了一下,那细微的触感,让她脸上的笑意愈发温柔。
“夫人,今日几位夫人对您和国公爷,都是真心的敬重与羡慕呢。”云袖一边揉着,一边轻声说道,“如今国公爷权倾朝野,您又身怀六甲,府中蒸蒸日上,真是再好不过了。”
梁婉清闻言,轻轻摇了摇头,声音轻柔却带着几分通透:“权势富贵,终究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今日的荣耀与风光,固然值得欣喜,却也不必太过执着。”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透过窗棂,能看到远处菊畦中盛放的菊花,在秋风中轻轻摇曳。“能得一二知己,在这般喧嚣尘世中,享此片刻清闲,与姐妹们赏菊谈心;能有夫君相知相伴,同心同德,守护家国与家人;能腹中孩儿平安顺遂,这般平淡安稳的日子,才是真正的福气。”
云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却也明白,自家夫人素来通透,从不贪恋权势富贵。
梁婉清轻轻抚着腹部,心中思绪万千。她深知,夫君萧景珩如今位极人臣,手握重权,越是这般,便越要行事低调,谨言慎行。朝堂之上,虽暂无大的风波,但树大招风,难免有人暗中觊觎,若家风浮躁,行事张扬,反倒容易授人以柄,惹来祸端。而这般温润平和、书香浸润的家风,便是调和鼎鼐的关键,唯有守住这份清雅与淡然,不骄不躁,方能让靖国公府长久安稳,方能让这份荣耀与安宁,得以延续。
秋风轻轻拂过窗棂,带来一缕缕清冽的菊香,萦绕在卧房之中。梁婉清闭上眼,感受着腹中的胎动,听着窗外轻柔的风声,心中一片澄澈安宁。历经诸多风波,看过朝堂的尔虞我诈,经历过疆场的生死离别,她愈发懂得,这份闲雅与安稳,才是世间最珍贵的东西,值得她倾尽所有去守护。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进卧房,落在梁婉清温柔的眉眼间,也落在她隆起的腹部上,暖意融融。靖国公府的后花园,菊花依旧盛放,幽香不绝,诉说着这份历经风雨后的安宁与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