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夫人含笑的目光扫过全场,将众人的惊叹与痴迷尽收眼底,这才不疾不徐地伸向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托盘。
那明黄色的锦缎滑落,露出的竟是一匹颜色难明的锦缎。
它初看是碧色,却又不是寻常的碧,似雨后天青,又似春水初融,色泽通透温润。
光线流转间,那碧色竟似在缓缓流动,泛着珍珠般的莹润光泽。
“此匹,名为‘天水碧’。此碧色,源自一桩雅事。相传前朝徽宗皇帝梦雨过天青,醒后命窑工烧制,不得其法。后有匠人偶得机缘,以特殊草木灰与矿物配比,方得此如梦似幻之色,名‘天青釉’,被誉为千峰翠色。我谢家织造局的老师傅,穷尽十年心血,试图以丝线仿其神韵,屡败屡试,终在此匹之上,窥得三分真意。”
她微微停顿,让众人消化这背后的故事,才继续道。
“底料是蜀地最上等的冰绡,经纬中织入了岭南特有的‘鲛人绡’丝,并混以深海玉贝研磨的极细珠粉。诸位细品,这色泽是否恍如活水?日光下清透,烛光下温婉,更妙的是,因其织法特殊,触手生凉,夏日贴肤,有消暑之效。因其色承自天青,清雅绝伦,圣上御笔亲题‘碧水春深’,赞其有林下之风,闺阁之秀。”
这一下,连方才还能保持镇定的薛林氏,也不由愣了神。
那盐商李夫人已是激动得用帕子捂住了胸口,声音发颤地对薛林氏道。
“姐姐,您听听!圣上亲题!这……这哪里是布料,这分明是传世的宝贝啊!若能得上一小块做个扇套或是香囊,都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通判赵夫人也喃喃道。
“‘碧水春深’……好名,好缎!这颜色,这意蕴,给家中待字闺中的女儿做身衣裙,怕是提亲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另一位出身书香门第的夫人则更关注那典故。
“竟是与天青釉一脉相承?谢家织造,果然名不虚传,已非技,近乎道矣。”
看着满堂宾客如痴如醉的模样,谢大夫人脸上笑容愈发从容。
她轻轻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声音温润地解释道。
“诸位夫人小姐如此厚爱,真是折煞这些死物了。不瞒诸位,今日能拿出这几匹料子与大家同赏,实是因家母寿辰,宫中皇后娘娘体恤,特意恩准从今年预备进上的贡品中匀出这几匹,以为寿宴增色,与民同乐。老人家开心,便是最大的福分。”
她这话说得谦逊,却激起千层浪。
原来如此!
众人恍然,又觉得理所应当。
谢家本就是皇亲国戚,当朝皇后便是谢老夫人嫡亲的外甥女,这份殊荣,满江南恐怕也找不出第二家了。
能用贡品做彩头,既彰显了天家恩典,又不逾矩,还给足了所有宾客天大的体面。
薛林氏心中暗叹,谢家此举,真是高明至极。
她面上笑容愈发温婉,对身旁的李夫人、赵夫人轻声道。
“皇后娘娘仁德,谢老夫人福泽深厚,方能让我等今日有此眼福。”
“正是正是!”
两位夫人忙不迭附和,看向那三匹料子的眼神更加火热。
碧桃站在薛林氏身后,听着夫人们的惊叹低语,看着那三匹仿佛凝聚了天地精华的缎子,心中亦是波澜起伏。
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何为“天家气象”,何为“钟鸣鼎食”。
这些布料,已不仅仅是衣物,它们是权势、恩宠、技艺和无数财富的极致体现。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家夫人,见夫人虽也欣赏,但眸底依旧清明,心中不由更加敬佩。
谢大夫人见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便含笑宣布。
“今日寿宴,宾主尽欢。家母有意添彩,待宴席过半,自有游戏助兴,届时在座诸位皆有机会,博个好彩头!”
此言一出,满堂皆喜。
那三匹流光溢彩的贡品缎子被小心翼翼地抬下去后,席间小姐们那边的动静便有些压不住了。
薛府二房那位年方十二的薛允雅,一双明眸几乎要黏在“月华练”消失的方向,扯着身旁姐姐薛允娴的袖子。
“阿姊,你瞧见了么?那月华练,真像月光织成的!若是能做一身广袖留仙裙,定是极美的!”
薛允娴年长两岁,性子更沉稳些,虽也心动,却只轻轻拍了拍妹妹的手,低声道。
“雅儿,慎言。那是贡品,岂是我们可以肖想的。”话虽如此,她自己的目光却也忍不住瞟向那“天水碧”,心中暗想,这清雅的颜色和寓意,才更合她的心意。
而三房最小的薛允慧,才刚满十岁,尚且不太懂得贡品的分量,只单纯觉得那“绛霄”红得耀眼好看,扯着母亲的衣袖,小声嘟囔。
“娘,那红布布,慧儿喜欢……”
三夫人林氏轻轻按住女儿的手,清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
“那是皇后娘娘才能用的颜色,慧儿乖,看看就好。”
邻桌一位穿着鹅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的知府千金,见状忍不住微微扬起下巴,抚着自己衣袖上繁复的刺绣,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人听见。
“这云锦虽也难得,是家父特意从江宁寻来的老师傅所制,但比起方才那‘天水碧’的灵动,终究是落了下乘,匠气了些。”
她身旁另一位通判家的女孩,穿着一身苏绣月华裙,也接口道。
“姐姐说的是。苏绣虽精,底料却寻常。像谢家这般,既能寻得顶级的料子,又有独门的染织秘法,方是真正的高华。我听说,如今尚服局里,若不能辨识几种谢家独有的织法纹样,连晋升都难呢。”
这些话飘进碧桃耳中,让她心中震动不已。
她想起张嬷嬷闲暇时曾提过几句,谢家祖上在前朝便是靠着独步天下的染织技艺积累了泼天富贵,号称“万金易得,一匹难求”。
后来慧眼识珠,资助了当时尚且势微的太祖皇帝,从龙有功,这才使得谢家织造一跃成为“国布”,不仅专供宫廷,连尚服局选拔女官,都将能否辨识、甚至初步掌握几种谢家基础织法作为考量之一。
以往听来只觉是遥远的故事,此刻亲眼见到那凝聚了天地精华的“绛霄”、“月华练”和“天水碧”,听着席间小姐们带着艳羡的议论,碧桃才真切地体会到这“国布”二字的千钧重量。
她悄悄抬眼,看向主位上雍容含笑的谢老夫人,还有那位进退有度的谢大夫人。
支撑起这份从容与底气的,正是这能倾人城国的绝世布料。
今日,她算是真正开了眼界,明白了何为“云泥之别”,也更深刻地理解了,夫人为何要她拼命学规矩,长见识。
在这真正的富贵权势面前,她过往的那点针线技巧和刚刚学得的皮毛礼仪,是何等的微不足道。
想要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她要学的,还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