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我身后彻底关上的那一刻,世界被分割成两半。
外面是喧嚣的、流动的、活生生的人间,而我这里,是精心伪造的坟墓。
我不再踏出供销社小屋一步。
每天,当时钟的指针指向固定的时刻,我会启动李聋子改装过的那台老旧心电图机。
微弱而规律的电流声在死寂的空气里响起,像一只金属昆虫在耳道深处低鸣,伴随着线路轻微的震颤,传导出模拟的“心跳”信号,无声地汇入阿九他们的监控网络。
那不是我的心跳,而是一段被判了死刑的,虚假的生命体征。
生存的第一课,是学会如何“死”得更彻底。
镜子是我唯一的老师,也是最严苛的看客。
我掐住自己的大腿,皮肉下的刺痛像是烧红的铁丝钻了进来,肌肉纤维在神经末梢炸开一串细小的火花,但我死死盯着镜中的脸,命令每一块肌肉都保持松弛。
眉毛不能皱,嘴唇不能抿,甚至连眼球深处最细微的战栗,都必须被强行抚平——仿佛那双眼睛只是两粒蒙尘的玻璃珠,嵌在没有知觉的脸上。
这是“脑死亡模型”的第一步:切断痛觉与表情的本能连接。
接着是呼吸。
我用盆里的冷水猛地泼向自己的脸,冰冷的刺激像一记耳光,水珠顺着额角滑落,划过颧骨时留下针尖般的寒意,鼻腔被冷气刺得发酸,肺部本能地收缩,企图攫取更多空气。
但我必须稳住,保持呼吸的频率不增不减,胸膛的起伏微弱如枯叶在风中轻颤,仿佛我只是一具对外界刺激毫无反应的躯壳。
一次,两次,直到我的肺部开始灼痛,像被无形的铁钳夹紧,直到镜子里的那张脸,在水珠下显得陌生而麻木,眼白泛着青灰,嘴唇微微发紫。
顾昭亭端着饭碗进来时,正好看见我浑身湿透,面无表情地盯着镜子。
他把碗重重地放在桌上,瓷底与木面碰撞出一声闷响,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焦虑:“你别练了,再练下去,你真的快把自己练没了。”
我转过头,扯出一个僵硬的,或者说,根本算不上笑的表情。
“没了才好。”我轻轻地说,声音因为长时间的静默而有些沙哑,像砂纸磨过干裂的树皮,“我要让他们相信,LwZ-07不仅死了,甚至连做梦的本能都丧失了。”
我的金手指像一台永不停歇的精密仪器,持续记录着阿九那边的监听频率。
数据显示,他们有一个固定的校验程序。
每隔四十八小时,监控系统就会自动向我的“身体”注入一针微量的肾上腺素。
他们要看的,不是心跳的剧烈波动,而是人在受到突来刺激时,最原始的、无法伪装的神经本能反应。
哪怕只是一次极轻微的肌肉颤抖,或是瞳孔的瞬间收缩,都足以让他们判定我还“活着”。
他们想用科学来验证我的死亡,那我就用更精密的科学,为他们打造一个完美的死亡骗局。
李聋子送来的那台废弃心电图机里,储存着一段他从县医院弄来的数据。
那是位肺癌晚期老人临终前最后三小时的生命体征图谱,波形缓慢衰减,像一支燃尽的蜡烛在风中最后摇曳。
我将这段充满了衰败与终结的数据截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混入我每日播放的假信号里。
它成了我死亡乐章里最悲怆,也最真实的一个音符。
然后,我开始等待。
等待那四十八小时一次的“真实性校验”。
根据金手指的计算,肾上腺素的注入时间点,误差不会超过五秒。
我需要的,就是在这五秒之内,完成我的反向欺骗。
我从姥爷的旧病历里找到了我需要的东西——癫痫。
不是真正的癫痫,而是一种由特定药物引发的,在脑电波上呈现为“癫痫样”的神经崩溃信号。
这种信号的特征是短暂、剧烈、混乱,紧接着是长时间的平直线,代表着神经元的彻底衰竭。
这在他们看来,只会是残留药物与肾上腺素产生了不可预知的化学反应,最终导致了神经系统的彻底崩盘。
这是一种不可逆的、被外力摧毁的“死亡”。
那一晚,我能想象到阿九在监控屏幕前看到的景象。
代表着“LwZ-07”的生命曲线,在某个瞬间突兀地爆起一团杂乱无章的毛刺,像被投入火中的干柴,疯狂燃烧了最后几秒,然后“啪”地一下,彻底熄灭,归于永恒的水平。
监控终端上弹出的分析报告冰冷而客观:“LwZ-07出现不可逆脑损伤,生理活性极低,建议转入长期封存。”
我甚至能感觉到阿九的目光,穿透了屏幕,落在我这具“尸体”上。
他盯着那条平直的线,很久,很久,却没有在那份封存签批单上落下名字。
他还在怀疑什么?
答案很快就来了,以一种我最不愿意见到的方式。
那天下午,供销社的门缝里被塞进了一张小纸条,是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一角。
我捡起来,上面是小石头歪歪扭扭的字迹:“林姐姐,他们要叫醒你。”
叫醒?我已经“死”了,怎么叫醒?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种熟悉的冰冷感从脊椎骨蔓延开来,像蛇沿着骨缝缓缓爬升。
小石头喜欢去村西头的废弃殡仪馆玩捉迷藏,那里是孙会计的地盘。
孙会计,阿九最信任的执行人之一。
几乎是瞬间,金手指捕捉到了我脑海中一闪而过的、与“叫醒”相关的记忆碎片——一段声音。
我立刻明白了。
他们要用的,不是电击,不是药物,而是比这些更残忍的东西。
当晚,金手指的监听网络里,捕捉到了一段微弱的信号校验。
孙会计在和阿九通话:“阿九哥,LwZ-07的‘哭声诱饵’已经准备好了,是她妈去年在县医院住院时候的录音。最清晰的一段。”
我的瞳孔骤然缩紧。
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了,指尖泛起一阵麻木,耳膜内嗡鸣不止,像有无数细针在颅骨内轻轻敲打。
他们要用我最深的恐惧,最痛的记忆,像一把钩子,把我从伪装的死亡深渊里,硬生生地拽出来。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恐惧是他们的武器,那么我就必须成为驾驭恐惧的主人。
我重新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开始练习一种全新的反应模式——“被唤醒后的呆滞反应”。
眼神必须是涣散的,仿佛灵魂还没有完全回到这具躯壳里。
嘴角要微微地颤抖,不是因为悲伤,而是一种神经末梢不受控制的抽搐。
最关键的是我的左手。
我要让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抓挠左腕的内侧——那里有一道浅浅的旧疤,童年噩梦后留下的印记。
这个动作,连我自己都快忘了,但它一定记录在组织的心理评估档案里。
我要把这个最真实的“我”,当成表演的道具。
三天后,孙会计来了。
他提着一个银色的手提箱,以“例行检测”的名义。
供销社的小屋昏暗潮湿,墙角结着蛛网,空气中漂浮着铁锈与陈年木头腐朽的气息。
我躺在床上,呼吸微弱得像风中的游丝,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
他没有多余的话,熟练地打开设备,金属箱盖弹开时发出“咔”的一声轻响,注射器针头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冷光。
他将一支针剂推进了早已埋设好的静脉通路里。
是肾上腺素。
我的金手指早已精确预判了药剂的剂量和起效时间。
就在药物即将触及心脏,引发本能反应的前一秒,我主动释放了早已准备好的“癫痫样脑波”信号。
同时,我控制着全身的肌肉,进入一种瞬间的强直状态。
四肢僵硬如冻土中的枯枝,牙关紧咬,下颌骨传来细微的咯咯声。
这是死亡前最后的痉挛。
孙会计显然被屏幕上那瞬间的爆裂和随后的死寂所震慑。
他俯下身,用微型手电检查我的瞳孔。
光束刺入我的眼睛,视网膜上炸开一片白炽的光斑,但我没有丝毫反应。
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播放器,凑到我的耳边。
“晚晚……妈妈疼……”
是我母亲的声音。
虚弱,痛苦,混杂着压抑的哭泣。
那声音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进我的耳膜,直抵灵魂深处。
我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几乎要停止跳动。
我的左手,我的左手克制不住地想要抬起,去抓挠手腕上那个能带给我一丝慰藉的地方。
不。不能动。
我用尽全部的意志力,将所有的情绪,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痛苦,都死死地钉在原地。
播放器里的声音只响了半秒,就被孙会计关掉了。
他观察着我,足足有半分钟。
我的脸依旧松弛,眼神依旧空洞,那只企图抬起的左手,也安分地躺在身侧。
他终于点了点头,在手里的便携设备上记录着什么:“无意识残留,生理反应消失,符合深度封存标准。”
在他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他背对着我,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声说:“别怪我,我也想活着。”
我的眼皮纹丝未动,但我在心里回答他:“我知道。”
门被关上,脚步声远去。
我缓缓地睁开眼睛,天花板在视野里模糊成一片苍白。
我抬起手,指尖冰冷得像没有生命的石头。
我成功了,我骗过了他们最残忍的测试。
可为什么,我的心里像是被掏空了一样,只剩下呼啸而过的风声。
顾昭亭走进来,把一块温热的毛巾递给我。
我没有接,而是突然蜷缩起来,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抽搐。
我模仿着曾经见过的,那个叫小满的“模型”被眼罩束缚时的姿态,声音轻得像一句梦呓:
“我是不是……也开始像个模型了?”
话音未落,屋外,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咳嗽声。
短、短、长,然后是突兀的停顿。
这是阿九手下的联络暗号,我早已烂熟于心。
可这一次,声音传来的方向不对。
不是村口,也不是阿九他们固定的几个监控点。
是从村东头传来的。
我猛地抬起头,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被重新点燃。
村东头,那是张婆婆家的方向。
而张婆婆,就在昨天,她提着一篮子鸡蛋站在我的门口,浑浊的眼睛盯着我,慢悠悠地说了一句:“丫头,你这双眼睛里,没有老气。”
窗外,月光惨白得没有一丝温度,静静地洒在供销社的屋檐上。
我感觉那月光就像一道追光,随时会精准地打亮一个正在废墟里,努力学会如何“死”去的活人。
而那个咳嗽声,像一把钥匙,正在打开一扇我从未预料到的,通往更深黑暗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