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的双扇雕花木门已经完全敞开，里面透出温暖的烛光。黑檀木长桌被擦得光可鉴人，倒映着上方垂落的枝形水晶吊灯。今天的长桌正中摆放着三个复古银制烛台，修长的白蜡烛静静燃烧，火苗微微晃动，在桌面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七套纯银餐具沿着长桌两侧对称排列，每一件都擦得锃亮。餐巾被折叠成优雅的百合花造型，插在香槟杯里。每个座位前都摆着一份烫金菜单，旁边配着一朵新鲜的白色马蹄莲。烛台之间点缀着几组黑色大理石摆件，冷硬的材质与柔和的烛光形成鲜明对比。餐桌尽头还有一个位置空着，那里摆放了一套与众不同的餐具：镀金的餐盘边缘在烛光下泛着微光，高脚杯里盛着半杯红酒，像是某种无言的祭奠。
两侧墙壁上的壁灯被调至最暗，让整个空间的光源都集中在长桌上。深红色的天鹅绒窗帘严严实实地拉上，隔绝了外面渐浓的夜色。角落里，一架老式留声机正播放着低沉的巴赫大提琴组曲，旋律在空旷的餐厅里回荡，更添几分肃穆。
侍者们静立在阴影处，白色手套在昏暗光线下格外醒目。陈伯站在餐厅入口，看着众人依次入座。当周若媛经过那个空位时，她的深蓝色运动服袖口轻轻擦过那杯红酒，液体在杯中微微晃动，像一声无声的叹息。
“今天准备了各位喜欢的菜式。”周家豪的声音在餐厅里回荡，“就当是……大家好好聚一聚。”
烛光摇曳中，七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却仿佛有第八个人无形的存在，笼罩着整个晚宴。餐厅里只有银质餐具偶尔碰触瓷盘的轻响。烛光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将沉默拉得更加漫长。
林福生放下餐叉，银器与骨瓷盘相碰，发出清脆的“叮”一声。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诸位，”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餐厅里显得格外沉稳，“今天请大家来，我是想，让我们大家好好了解一下乔嘉树，还有，就是探究他坠崖的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众人面面相觑，刀叉悬在半空。周若媛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餐巾上的褶皱。
“我想听听，”林福生环视众人，“每个人口中的乔嘉树，究竟是什么样子。而且，我有一个要求，希望每个人都讲出你心中最真实的话。”
周家豪向大家介绍说：“我给大家介绍一下，上次大家都在媛媛的婚礼上见过林叔，他以前是虎旧市刑侦队的队长，三年前刚刚退休，是我爸爸的挚友。他可是福尔摩斯一样的人物，你们如果说了谎话，那可瞒不过他的。”
林福生停顿了一下，他的目光温和地落在张裕明身上：“张裕明啊，听说你和嘉树是大学同窗，也是好朋友。如果你愿意的话，不妨先和我们分享一下你眼中的他，好吗？”
张裕明放下红酒杯，皱着眉思考如何开口。烛光映在他略显粗糙的牛仔外套上，与周围精致的着装有一点格格不入。
“嘉树他……”张裕明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干涩，“老家在不发达地区的一个山村，叫清水村。那里很落后，直到现在还没通高速公路。他家是村里有名的贫困户，他父亲早年外出，为了挣钱在矿上打工伤了腰，就不能干重活了，只能和他母亲在老家种两亩薄田维持生计，他还有个读高中的弟弟。可想而知，嘉树的家庭经济非常困难。嘉树从小就帮着父母干农活，他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
趁着张裕明沉默的片刻，侍者上前为各位客人添水，水流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张裕明等水杯被续满才继续说道：“在大学里，他每天都是宿舍第一个起床的，四年来，雷打不动地六点就去图书馆学习。为了不给家里增加负担，他尽可能用奖学金和助学金维持大学生活，国家奖学金、励志奖学金……他几乎拿遍了所有能拿的奖。除了拿奖学金，他还每周都去做家教，挣一些零花钱。反正，能挣钱的办法他都想了。”
张裕明顿了顿：“但就算这样，他的生活费还是我们寝室最少的。我们一起去食堂，他几乎每次都买最便宜的饭菜，一个月难得吃几次肉。他也几乎不买衣服，一条牛仔裤洗得发白，冬天就一件破旧的羽绒服穿了又穿。”
烛火突然摇曳了一下，在张裕明眼中投下跳动的光点：“记得有次半夜我醒过来，看见他对着手机里弟弟的照片发呆。我们俩个算是聊的来的，他对我说过，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毕业后能挣大钱，让父母住上带暖气的房子，让弟弟不用像他这样靠助学金读书，让全家人都过上好日子。”
周若媛的餐巾上突然晕开一滴水渍。苏羽柔紧紧攥着高脚杯的细柄，纤细的手上隐约爆出青筋。陆远辰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面前的红酒上，酒液映出他晦暗不明的眼神。
张裕明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后来……后来嘉树和周若媛结婚后，才算真正让父母过上了好日子。”他转向周若媛，眼中带着真诚的感激，“周若媛，说真的，你是他们全家的救星。”
周若媛目光低垂，沉默不语。
林福生微微颔首，指尖轻叩桌面：“张裕明，依你看，嘉树这孩子性格如何？是个怎样的人？”
张裕明抿了口红酒，沉吟片刻：“他骨子里……其实很要强。”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酒杯，“虽然平时话不多，但能感觉到，他心里憋着一股劲儿，他就是总想证明自己。”
烛光在张裕明的酒杯上跳动，映出他回忆的神情：“记得有次寝室夜谈，他喝多了点，对我说，以后他一定要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让老家全村人都知道他乔嘉树是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是我第一次见他那么激动……”他声音渐低，“第二天酒醒了，他又恢复成那个沉默的乔嘉树了。而且，自那以后，他可能是怕再口吐真言，基本上也不怎么喝酒了。”
林福生目光深邃：“那你觉得……他爱周若媛吗？”
这个问题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面。
张裕明的手猛地一抖，红酒在雪白餐巾上洇开几个小圆点的暗红色。
“我想，应、应该爱吧……”他避开周若媛的视线，声音发紧，“他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个问题，那次……周若媛把他全家接来城里安置时，我看见他躲在楼道里抹眼泪。他从来不在人前哭的。”
周若媛有些听不下去了，站起身，顾不上餐巾飘落在地：“我去下洗手间。”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逃跑似的走了出去。
陆远辰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
林福生表情平静，探究的目光又转向了李萌梦，她正低头用银勺搅动着浓汤，汤面映出她微微晃动的倒影。
“李萌梦，你对嘉树有什么印象？”林福生的声音放得很轻。
李萌梦的勺子停在半空，在烛光下泛着冷光。她抬起头，没有像平时那样活泼开朗的神情，眼神却有些飘忽：“其实……我对他了解不多。在学校时只是偶尔碰见，连招呼都没打过。直到他们婚礼那天，才算真正和他说过了几句话。”
汤匙轻轻搁在盘边，发出清脆的声响。李萌梦继续道：“之前，我只听说他是物理系的学霸，年年拿奖，是个学霸型的人物。”她的目光扫过周若媛空着的座位，“后来聚会时见过几次，感觉他……挺内向的，总是安静地坐在媛媛身边。他表情总是那样平静，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而且，他也很少笑，我也不敢和他说太多。”
壁炉里的火突然噼啪作响，李萌梦的声音更轻了：“但能看出来，他对媛媛很好。记得有次野餐，媛媛说句怕晒，他立刻就去买了遮阳伞；说句口渴，还没等说完他就递上拧开的水……”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就像……永远把媛媛的需求放在第一位。”
侍者上前撤走汤盘时，周若媛正好回来。她的眼眶微红，重新落座时，那个空位上的酒杯映出她苍白的脸。
林福生将目光转向周若媛，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媛媛，这里应该数你最了解嘉树吧？”
周若媛沉默了片刻，缓缓抬起眼帘，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林叔……您要我说真话吗？”
餐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烛火不安地跳动，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那我就说真话了。”周若媛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面，“我觉得……我其实并不了解他。”
这句话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震。张裕明的叉子“当啷”一声掉在盘子上；李萌梦轻轻地抽了一口气。
“我们结婚这一年……”周若媛的指尖轻轻描摹着桌布上的花纹，“他从不跟我提他家的事，还是我从他弟弟那里听说他父亲腰伤的事。他总说一切都好，可半夜我常发现他一个人站在阳台抽烟……”烛光映在她泛红的眼眶上，像两簇跳动的火焰：“就连他在公司里遇到困难，我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周若媛的声音在烛光中微微发颤：“他对我……总是那么小心翼翼，体贴得近乎刻意。”她的指尖轻轻划过杯沿，“可每当我想要和他谈心，他就用工作搪塞过去，或者……用那些过分周到的关心来转移话题。”
一滴泪落在她面前的餐盘上，溅起了细细的小水花。
“结婚这一年来，他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给了工作。”周若媛抬起头，泪光中带着几分自嘲，“有时候半夜醒来，看着睡在身边的这个人，我竟然会觉得……有些陌生。”
餐厅里静得可怕，只有壁炉中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在回荡。
“我真的希望，哪怕他对我大喊大叫也好，只要他和我说真心话。可是，他从来没有和我争吵过，无论我说什么，他都马上同意。现在想来，我爱的或许只是他那副好看的皮囊，但我并不懂他的内心，他把自己的心藏起来了。父亲曾经告诉我，爱一个人是很累的事……”她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确实……很累很累。”
周家豪突然站起身，椅子在地毯上摩擦了一下：“媛媛，别说了。”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你太累了。”
陆远辰的目光在周家豪和周若媛之间来回游移，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张裕明和李萌梦面面相觑，而苏羽柔则死死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
“所以，媛媛，”林福生的声音异常平静，“你认为嘉树对你隐瞒了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把利刃，划破了餐厅里凝重的空气。周若媛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而周家豪的手已经按在了妹妹肩上。
就在这时，陈伯突然推着餐车进来，银质餐盖碰撞的声音打断了这场危险的对话：“主菜来了，各位请用。”
陈伯推着餐车缓步绕行长桌，银质餐盖掀开时腾起袅袅热气。他将五分熟的牛排依次放在每个人面前，刀叉与瓷盘相碰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餐厅里格外清晰。
当餐车推到主位时，周家豪突然抬手示意：“先等等。”他的目光直视林福生，“林叔，该我说说了。”
林福生放下餐刀，微微颔首：“请讲。”
周家豪打了个响指：“小梅，把我的公文包拿来。”侍女小梅快步离去，不一会儿捧来一个黑色真皮公文包。
“林叔，周家豪解开公文包搭扣，“您是老刑警，破过那么多大案要案，我们都叫您‘中国的福尔摩斯’。”他的手指在公文包内层摸索着，“我知道，在您面前藏着掖着没有意义。”他又对周若媛说：“乔嘉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也该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