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墨香,似乎也被深夜的寒气浸透了,变得清冷起来。
蔡文姬指尖悬在一卷摊开的空白竹简之上,久久没有落下。那一点将落未落的墨,在笔锋上凝聚成一滴深沉的黑,仿佛她此刻凝滞的心绪。
侍女那句“相国大人去了别院,见了那位貂蝉小姐”的话,像一根无形的冰刺,扎进了她刚刚才用理智与希望构建起来的世界里,悄无声息地裂开一道缝,渗出丝丝寒意。
她刚刚才说服自己,董卓行的是虎狼霸道,为的是救这沉疴遍地的世道。她将他那些不合礼法的行为,都归结为“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她甚至为自己能成为这个波澜壮阔时代的记录者,而感到一丝隐秘的庆幸与激动。
可“貂蝉”这两个字,轻易地就击碎了她所有的合理化想象。
一个能经天纬地的乱世之主,一个能拿出仙种、改造军队、开办学堂的雄主,他的夜晚,难道也和那些凡俗的权贵一样,需要用绝色的美人来点缀和消磨吗?
她与貂蝉,在他眼中,究竟有何不同?
一个用才学点缀书房,一个用美色装点后院。
本质上,是否都只是他庞大的收藏品中,被贴上不同标签的物件?
这个念头,让她指尖冰凉。
她看着面前的空白竹简,这本由董卓钦定,要记录汉末至今,开创新风的史书,它的第一笔,该如何落下?
写他焚烧洛阳,是为破而后立?
写他收容孤儿,是为彰显仁德?
那又该如何写他深夜造访美人别院?写他“求贤若渴”的同时,也“求色若渴”?
史笔如铁,可人心如雾。她看不透这团迷雾。
“吱呀——”
书房的门被推开,打断了蔡文姬的思绪。
陈默(董卓)大步走了进来,身上带着一股户外清冽的寒气,与书房内沉静的暖意一撞,激起一阵无形的涟漪。他精神饱满,双目炯炯,丝毫不见熬夜的疲态,反而像是在旷野上奔行了一夜的孤狼,精力无穷。
他没有注意到蔡文姬一瞬间的僵硬和复杂的眼神,径直走到书案前,将一块黑乎乎、沉甸甸的东西,“咚”的一声放在了堆积的竹简旁。
那是一块未经冶炼的铁矿石,表面粗糙,泛着暗红色的锈迹。
“昭姬,你看此物。”陈默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蔡文姬的目光从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移到了那块丑陋的石头上,一时不解其意。
“此物,乃山川之骨,天下之基。”陈默的手指在那粗糙的矿石上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声响,“但我们现在的用法,太蠢了。”
他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最后随手拿起一根用来写字的木炭,在另一张废弃的羊皮上飞快地画着。他的画技粗劣不堪,线条歪歪扭扭,但却能让人勉强看懂,那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炉子。
“我们现在的炼铁炉,一次能出多少铁?百十来斤,敲敲打打,杂质还去不干净,百炼钢更是耗时耗力,所得不过十之一二。一把刀,一个农具,要靠匠人千锤百炼,慢,太慢了!”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眼中闪烁着一种蔡文姬无法理解的光芒,那是一种混杂着不耐、野心与狂热的火焰。
“我要建一种新的炉子,像山一样高。把这石头和一种叫‘焦炭’的东西一起填进去,点上火,日夜不熄。铁水会像河一样流出来,一天,就能炼出过去一年都炼不出的好铁!”
蔡文姬怔怔地看着那张简陋的图纸,听着他近乎天方夜谭的描述。
山一样高的炉子?日夜不熄的火焰?像河一样流淌的铁水?
这不是炼铁,这是神话。是上古传说里,那些大神们才能拥有的伟力。
她下意识地反驳:“相国,此等巨炉,闻所未闻。若要建造,耗费钱粮、人力,将是天文之数,恐怕……会动摇国本,引致民怨。”
“民怨?”陈默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百姓为何而怨?无非是吃不饱,穿不暖,战乱中朝不保夕。我有了这流淌的铁河,就能给他们打造出最锋利的犁头,让他们开垦更多的荒地,种出更多的粮食!我能给我的士兵们换上最坚固的铠甲,最锐利的兵器,让他们在战场上少死几个人!”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盯着蔡文姬,一字一句道:“当一个农夫,用我们的新犁,一天能耕过去三天的地;当一个士兵,穿着我们的新甲,能挡住敌人三刀而不死。你告诉我,他们是会怨我,还是会敬我如神明?”
这番话,粗俗直白,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蔡文姬的心上。
她发现自己无法反驳。
她所学的经义、礼法,在这样赤裸裸的生存逻辑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想起了那些在学堂里读书的孤儿,想起了西凉丰收的土豆,想起了那些领到粮食时,对“董相国”感恩戴德的百姓。
是了,他一直都是这样。用最直接、最蛮横,甚至最不合常理的方式,去解决最根本的问题。
饥饿,就给你们亩产千斤的仙种。
愚昧,就给你们免费读书的学堂。
羸弱,就给你们如铁河奔流般的钢铁。
他像一个技艺高超却毫无耐心的工匠,嫌弃这个世界处处都是毛病,于是干脆抡起锤子,要把整个世界敲碎了,按照他自己的图纸,重新拼装起来。
而自己那些关于他私德的纠结,关于他深夜造访美人的疑虑,在这宏大到近乎疯狂的构想面前,忽然变得……有些渺小,甚至有些可笑。
一个脑子里装着“铁水长河”的男人,真的会在意一个女人的琴声和容貌吗?
或许,他去见貂蝉,也只是像今天来找自己一样,想看看那件“藏品”,是否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用处”?
这个念头让蔡文姬感到一阵更深的寒意,却也让她混乱的思绪,找到了一条诡异的、能够自洽的通路。
陈默没有理会她的沉默,他自顾自地踱了两步,又补充道:“光有铁还不够,火药也要改。现在的火药,威力太小,放个响听个乐还行,上战场就是个废物。我要一种新的火药,能开山裂石,能让百步之外的城墙都化为齑粉!”
开山裂石……
蔡文姬握着笔的手,微微颤抖。
她终于明白,董卓那支能于百步之外取人性命的“仙兵”,其根本,或许就源于这种她无法理解的“火药”。而现在,他还要造出更可怕的东西。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人。他身形魁梧,站在书房中央,仿佛一尊从上古神话中走出的魔神,正兴致勃勃地,向凡人描述着他将如何用烈火与钢铁,重塑人间。
她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对他的所有判断,可能都错了。
他不是英雄,也不是恶棍。
他甚至……不像一个“人”。
人有七情六欲,有道德枷锁,有世俗的评判。而他,似乎完全没有这些东西。他只遵循自己的一套逻辑,那是一套关于效率、力量和结果的,冰冷而绝对的逻辑。
“相国……”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有些艰涩,“昭姬……不明。相国欲将此世,引向何方?”
陈默停下脚步,转头看她,眼神里带着一丝奇异的审视。
他忽然笑了,走到书案前,伸手指了指她刚刚因为他的到来而迟迟未能落笔的空白竹简。
“引向何方?史书,不就是你正在写的么?”
他拿起那块冰冷的铁矿石,又拿起那根画图的木炭,将它们并排放在蔡文姬面前。
“我把这些东西给你,你用你的笔,去把它写出来。至于写成什么样……”
他俯下身,凑近了些,声音压低,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一字一句地在她耳边说道:
“昭姬,别急着给任何人下定论,尤其是别急着写那个‘德’字。等我的高炉在长安城外,像太阳一样亮起的时候,等我的新式火药,能将一切伪善的壁垒都炸上天的时候,你再来告诉我,这个时代,究竟谁,才配得上这个字。”
说完,他直起身,再没看她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书房里,重又恢复了寂静。
蔡文姬呆呆地坐在原地,耳边还回响着他那番话。她看着面前那块丑陋的铁矿石,和那根普通的木炭,它们并排躺在一起,仿佛一个沉默的预言。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块铁矿石。
冰冷,坚硬,充满了原始而野蛮的力量。
她忽然明白了。
他不是来向她解释,也不是来征求她的意见。
他是来……下达一个通知。
通知她,这个世界的规则,要变了。而她,将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见证者和记录者。
她的心,在这一刻,不再有迷茫,不再有纠结,只剩下一种被巨大力量裹挟的、混杂着恐惧与兴奋的……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