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正在褪色。
像一块被浸泡过久的靛蓝染布，边缘开始泛出灰白。江城的灯火，在与黎明的对峙中，节节败退，失去了午夜时的嚣张气焰。
市长办公室里，没有开灯。
林正站在窗前，天光从他身后漫进来，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微光里。他一夜未眠，但身上看不到丝毫的疲惫，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反而有一种雨后初晴般的洁净与锋利。
他身后，办公桌上，一套手冲咖啡的器具摆放得整整齐齐。
林正转身，挽起衬衫的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他没有让秘书代劳，而是亲手做着这一切。磨豆机发出均匀而低沉的“嗡嗡”声，咖啡豆被研磨成粉，浓郁的香气像是拥有生命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爬满了整个房间。
他专注地控制着水流，热水以一个稳定的速度，盘旋着注入滤杯。咖啡粉在热水中翻滚、膨胀，释放出更深层次的香气。整个过程，像一场安静而精确的外科手术。
他的脑海里，那本黑色的、油腻的账本，正在一页一页地翻过。每一个名字，每一串数字，都像是一个个等待被激活的坐标。而那条来自系统的【高危预警】，依旧在视野的角落里，闪烁着淡红色的光晕。
“官气与本市气运深度绑定……”
林正默念着这句话，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
气运？
在他看来，一座城市真正的气运，不应该系于某一个人的官帽之上，而应该藏在王建国儿子那张干净的课桌里，藏在千家万户冒着热气的早餐里，藏在每一个普通人对明天最朴素的期盼里。
赵立新，你绑错了。
咖啡萃取完毕，他端起那杯琥珀色的液体，轻轻呷了一口。微苦，而后是醇厚的甘甜，在舌尖上层层递进，像一场精妙的博弈。
“笃笃笃。”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
门开了，秘书小钱走了进来。他眼下挂着两团淡淡的青色，身上的西装虽然笔挺，但眉宇间那股没睡醒的倦意，怎么也藏不住。昨晚那通电话，让他后半夜都在床上烙饼，脑子里反复演练着各种惊心动魄的官场大戏。
可当他看到林正时，却愣住了。
市长正端着一杯咖啡，站在晨光里，神清气爽，眼神明亮，仿佛刚刚在阿尔卑斯山顶度了个假回来。
这……这不科学。难道市长的精力，是核动力驱动的吗？
“市长，您……昨晚休息得还好吗？”小钱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觉得自己这问题有点多余。
“很好。”林正放下咖啡杯，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递给他，“把这份关于优化营商环境的文件发给发改委，让他们今天下班前，拿出一个初步的落实方案。”
小钱接过文件，心里暗自嘀咕。这文件他昨天就看过了，内容四平八稳，怎么看都不像是需要市长亲自熬夜研究的东西。
“好的，市长。”
“另外，”林正坐回椅子上，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发出规律的“哒哒”声，“帮我查一下，市里所有大型砂石料场的法人资料，尤其是最近三年承接过市政工程的。”
小钱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来了。
他知道，这看似寻常的指令，才是今天真正的开场锣。他不敢多问，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将这件事牢牢记在心里。
“要详细的，”林正补充道，“包括股权结构和近期的经营状况，越快越好。”
“明白。”
小钱转身退了出去，关上门时，他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知道，一场看不见的风暴，正在这间安静的办公室里，悄然酝酿。
……
与此同时，江城市纪委的某个秘密办案点。
灯光惨白，空气凝滞。
周毅站在单向玻璃后面，面无表情地看着审讯室里的一切。
李大海瘫坐在审讯椅上，一夜之间，仿佛老了二十岁。曾经的嚣张跋扈，被彻底碾碎，只剩下死灰色的脸和涣散的眼神。他一会儿痛哭流涕地忏悔，说自己是被猪油蒙了心；一会儿又色厉内荏地威胁，说自己的律师团会让所有人后悔。
负责审讯的两名年轻干部，不为所动，只是按照程序，不疾不徐地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像经验丰富的渔夫，在耐心地收紧渔网。
周毅的注意力，并不在李大海身上。
他的目光，落在旁边另一间休息室的监控画面上。
王建国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是纪委工作人员临时买来的。他正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狼吞虎咽地吃着。他的吃相并不好看，面汤溅得到处都是，但他吃得很香，仿佛要把这辈子缺失的安全感，都一并吞进肚子里。
一个细节，让周毅的嘴角微微上扬。
王建国在吃面前，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了昨晚那个年轻干部给他的那包纸巾，仔细地抽出一张，擦了擦桌子。
这个饱经磨难的男人，骨子里的那份朴素和体面，从未被磨灭。
周毅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自己面前桌上摊开的，那本黑色账本的复印件。原件已经被封存，作为最高等级的证据。
他戴着手套，用一支笔，在那些名字和数字之间，画着一条条看不见的线。
李大海的记账方式很粗糙，但很实用。人名，日期，金额，事由。简单明了。
周毅的笔尖，在一个名字上停了下来。
“张宏发”。
这个名字，在账本里出现的频率极高。每一次的款项备注，都与“砂石”、“混凝土原料”有关。而最关键的是，每一笔付给张宏发的款项，其后几天，必然会跟着一笔记载。
“质监站，刘工，验收费。”
这个“刘工”，账本上没有全名，只有一个姓。但款项的数额，不大不小，正好符合一笔“辛苦费”的规格。
一条清晰的利益链条，浮现在了周毅的眼前。
张宏发提供劣质砂石，李大海用这些原料制造出不合格的混凝土，然后，由质监站的“刘工”负责出具一份合格的验收报告。
环环相扣，天衣无缝。
周毅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查一下，市质监站，有没有一个姓刘的工程师，负责滨江大道三期辅路工程的质量验收。”
电话那头很快传来回复。
“周队，查到了。市质监站总工办，副主任工程师，刘建民。他就是当年滨江大道三期项目的现场质检负责人之一。”
刘建民。
周毅挂断电话，在“刘工”旁边，写下了这个名字。
他看着这两个名字，张宏发，刘建民。一个在体制外，一个在体制内。一个负责供料，一个负责放行。这是最常见，也是最稳固的腐败搭档。
要撕开赵立新那张巨大的网，这里，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
上午十点，阳光正好。
市长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敲响。小钱抱着一摞厚厚的文件夹，走了进来。
“市长，您要的资料，都在这里了。”
林正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在桌上。小钱将文件分门别类地摆好，然后识趣地退到一旁，准备随时听候指示。
林正没有急着翻阅，而是端起那杯已经有些凉了的咖啡，喝了一口。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文件，是关于全市砂石料场的基本情况汇总。他翻得很快，目光如扫描仪一般，迅速掠过那些公司的名字、法人代表、注册资本……
他的手指，在翻到某一页时，忽然停了下来。
那是一家名叫“宏发砂石场”的公司资料。
法人代表那一栏，赫然印着三个字：张宏发。
林正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继续往下看，在公司的股权结构图里，一个不起眼的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监事：刘莉。
一个很普通的名字，但下面括号里的备注，却不普通。
（系法人代表张宏发之妻）
林正的指尖，在“刘莉”这个名字上，轻轻点了点。
他又拿起另一份文件，是小钱从公安户籍系统里调取的人员关系背景。他直接翻到“刘建民”那一页。
刘建民，男，48岁，市质监站总工办副主任工程师。
家庭关系一栏，写着：
配偶：无。
妹妹：刘莉。
林正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原来不是妻子的哥哥，而是妻子的弟弟。张宏发娶了刘建民的妹妹刘莉。这层关系，比单纯的姻亲，更加牢固。
他拿起桌上的手机，没有避讳站在一旁的小钱，直接拨通了周毅的号码。
电话接通，他开门见山。
“周毅，账本上那个姓张的，全名叫什么？”
电话那头，周毅的声音沉稳而迅速：“报告市长，张宏发。”
“很好。”林正的语气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下一个问题，张宏发的姐夫，是不是在市质监站工作？”
他故意说错了关系。
电话那头，周毅明显愣了一下。他似乎是迅速翻动了一下资料，才带着一丝困惑和更正的语气回答：“报告市长，不是姐夫。根据我们初步排查，张宏发娶了市质监站刘建民的妹妹，刘莉。所以，刘建民是张宏发的大舅子。”
“哦，大舅子啊。”
林正轻笑一声，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站在一旁的小钱，却感觉自己头皮一阵发麻。
市长是怎么知道这层关系的？
他送来的资料里，只有张宏发和刘建民各自的家庭信息，并没有直接将两人关联起来。想要发现这层关系，必须把两个看似无关的人的资料放在一起，像玩连连看一样，找到那个共同的节点“刘莉”。
而市长，只用了不到五分钟。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聪明了，这是一种近乎恐怖的洞察力。
林正挂断了电话，将手机放在桌上。他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明媚的阳光，正透过玻璃，将一缕金色的尘埃，照得清晰可见。
他对小钱说：“通知市住建局、市质监站、市环保局，明天上午九点，由我带队，对全市所有在建的市政工程项目，进行一次突击安全生产和工程质量大检查。”
小钱的心脏，又是一记重锤。
他立刻明白了。
前面查砂石场，是摸底。
现在，是准备动手了。
而第一站，会是哪里？小钱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了“宏发砂石场”的名字。
林正看着小钱那副既紧张又兴奋的表情，笑了笑，端起咖啡杯，将最后一口凉透的咖啡，一饮而尽。
味道，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