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说你呢！耳朵聋了？”
老交警的嗓门像一口破锣，在嘈杂的十字路口硬是砸出了一片声场。他黝黑的脸膛上，沟壑纵横，每一道皱纹里都填满了尾气和不耐烦。
小张的脸“唰”地一下涨成了猪肝色，他几乎是本能地往前一步，想要亮明身份：“同志，你……”
“我”字刚出口，就被林正抬手按了回去。
林正非但没生气，反而往前凑了半步，脸上甚至还带着点歉意的微笑：“老师傅，不好意思，刚走神了，给您添麻烦了。”
这一声“老师傅”，叫得对方一愣。他见惯了被拦下后或嬉皮笑脸、或梗着脖子争辩的，像眼前这样态度端正、主动认错的年轻人，倒是不多见。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林正一番，夹克衫，牛仔裤，看着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走神？这地方是能走神的地方吗？”老交警的火气消了三分，但职业惯性让他嘴上依旧不饶人，“那边是医院，这边是菜场，你往马路中间一站，你走神，人家司机可不走神！一脚油门过来，你家里的席面我可没钱给你凑份子！”
话糙理不糙。
“是是是，您说得对。”林正连连点头，态度诚恳得让小张都觉得有些陌生。
老交警见他受教，也懒得再多费口舌，摆了摆手：“行了行了，赶紧到人行道上去，别在这儿杵着碍事！”
说完，他转身又要投入到与钢铁洪流的搏斗中去。
“老师傅，”林正却没动，反而又喊住了他，“我看您一个人在这儿指挥，够辛苦的。这么大个路口，就您一人儿？”
老交警转过身，狐疑地看着他：“不然呢？我们中队拢共就这么几个人，撒到全县几十个路口，一个萝卜一个坑都填不满。我不在这儿，这儿就得瘫！”
他说着，又吹响了哨子，对着一辆试图左转插队的SUV一通猛指，嗓子喊得都有些嘶哑。
林正看着他疲惫的样子，又问：“这路口，一直都这么堵吗？”
“一直？”老交警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指了指四周，“早高峰堵，晚高峰堵，现在不高不低，它也堵！饭点外卖的电动车跟疯了似的，周末进城买东西的车能从这儿排到城外头去。神仙来了也治不好！”
他似乎是积压了太多的怨气，眼前这个年轻人又是个不错的倾听者，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
“就说这红绿灯，死的！管你车多车少，红灯九十秒，绿灯六十秒，一秒不多一秒不少。有时候这边空得能跑马了，还亮着红灯，那边堵得跟贪吃蛇似的，绿灯就那么一小会儿，能过去几辆车？司机心里能不急？一急就抢，一抢就乱，一乱就更堵！”
“还有那些电动车，你说你让他走非机动车道，他嫌慢；你让他戴头盔，他嫌热。红灯是什么？在他眼里那就是个参考。我这嗓子，一半是喊汽车，一半就是喊他们的。”
小张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他几次想拉林正的袖子，示意他差不多就行了，别真耽误人家交警同志工作。可林正却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点点头，像个在认真听课的学生。
“老师傅，那您觉得，这问题怎么才能解决？”林正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
“解决？怎么解决？”老交警自嘲地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除非多长出八只手，八双眼。或者，让路自己长腿，该宽的宽，该窄的窄。再或者，给每辆车都装上脑子，让它们自己知道什么时候该走，什么时候该停。”
他说的是气话，是天方夜谭。
但林正的眼睛，却在这一刻亮了起来。
给车装上脑子……不，是给路口的“大脑”——交通信号系统，装上一个更聪明的脑子。
就在这时，一辆警用摩托车“嘎吱”一声停在了路边。一个看起来像是队长的中年警察走了下来，看到老交警，连忙喊道：“老刘！你怎么还在这儿？队里不是让你去路口东边处理那个刮蹭事故了吗？”
被称作老刘的交警一拍脑门：“哎哟你看我这记性！光顾着……”
他话说到一半，目光顺着队长看过来的方向，看到了正和自己聊天的林正，还有林正身后一脸局促的小张。
那队长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随即立刻变得恭敬起来，他一个箭步冲过来，啪地一下立正敬礼：“林……林副局长！您怎么在这儿？”
“林……副……局长？”
老刘的嘴巴慢慢张大，眼珠子瞪得像铜铃。他看看自己的队长，又看看眼前这个被自己训了半天还笑眯眯的年轻人，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完了。
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说人家站马路中间是想去吃席面？还抱怨了一大通工作？这……这不就是当着领导的面发牢骚，还顺带把领导给骂了吗？
老刘的脸，瞬间从黝黑变成了酱紫色，汗珠子顺着额角的皱纹就滚了下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我……我……局长……我……”他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林正笑了，他伸手拍了拍老刘的肩膀，那肩膀因为紧张而绷得像块石头。
“刘师傅，你没说错什么。你说的，比我在办公室里听十次汇报都有用。”他转头对那个队长说，“这位刘师傅是好同志，一个人守着这么个要道，辛苦了。你们交通队有什么困难，可以整理一份材料给我。至于那个刮蹭事故，我让我的车送刘师傅过去，快一点。”
队长和小张都愣住了。
老刘更是受宠若惊，连连摆手：“不不不，不用，我自己骑车……”
“这是命令。”林正的语气不重，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
回到县政府的路上，桑塔纳车里一片寂静。
林正闭着眼睛靠在后座，脑海里反复回响着老刘的那几句气话。
“给每辆车都装上脑子。”
“让路自己长腿。”
这不就是“智慧交通”最通俗的解释吗？用数据感知车流，用算法优化信号，让道路资源在不同时间，动态地“变宽变窄”，实现效率最大化。
群众中，果然有大智慧。
他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方案轮廓。
……
县长办公室。
何平刚刚签完最后一份文件，端起茶杯准备润润喉咙，就看到林正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了。
“何县长，我有个想法，想跟您汇报一下。”林正的眼睛里闪着光，那是解决了一个难题后特有的兴奋。
“哦？坐。”何平放下茶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教育局的后续处理得怎么样了？”
“孙志强已经被市纪委带走谈话了，市里派了工作组下来，事情基本平息了。”林正简单汇报了一句，便直奔主题，“县长，我今天在城里转了一圈，发现我们的城市管理，特别是交通问题，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民怨很大，也严重影响了县城的形象。”
何平点了点头，对此不置可否：“这是发展中的问题。车多了，路没多，自然就堵。交通局的报告我看了，他们的意思是，想把解放路和文化路再拓宽一个车道，另外在城西再修一条环路分流。”
“拓路修路，是治标不治本。”林正果断地摇了摇头，“且不说征地拆迁的成本和时间，就算路修好了，三五年后，车更多了，难道再修？我们的思路，要从‘物理改造’转向‘系统优化’。我想在全县推行一套‘智慧交通管理系统’。”
“智慧交通？”何平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这个词他听过，但总觉得那是大城市才玩得起的东西。
“对。”林正把刚才从老刘那里听来的牢骚，用更专业的语言组织了一遍，“通过在主要路口安装流量监测器，建立一个数据中心，用大数据分析全县的车流人流规律，实现信号灯的智能配时、交通拥堵的提前预警和路线诱导。我们甚至可以开发一个手机应用，让市民能实时查询路况、寻找停车位……”
林正说得口若悬河，眼睛越来越亮。
何平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直到林正说完，他才缓缓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这个系统，听起来很美好。要花多少钱？”
林正一窒。他光想着技术可行性了，还没来得及做详细的预算。他只能估算道：“前期可能需要一笔不小的投入，包括硬件采购、软件开发、数据中心建设……但长期来看，它能提升整个城市的运行效率，带来的无形价值是巨大的。”
“小林啊，”何平的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你说的‘不小的投入’，是多少？三百万？五百万？还是上千万？我们县的财政，每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教育改革那边，‘智慧教室’的投入已经不小了。现在你又要搞‘智慧交通’，钱从哪里来？”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问题却像一把刀，刀刀都扎在要害上。
“而且，”何平继续说，“你说的这个东西，太虚了。老百姓看不见，摸不着。我花一千万，在城西修一条崭新的柏油马路，大家都能看到，这是实实在在的政绩。我花一千万，搞一套看不见的‘系统’，万一效果不好，堵车问题没解决，老百姓会怎么说？他们会说，政府的钱都打了水漂，还不如多装几个红绿灯实在。”
“见效太慢，风险太大，投入太高。”何平做了个总结，他看着林正，眼神里有欣赏，但更多的是一个成熟政治家的审慎，“小林，你的想法很好，有前瞻性。但是，我们是县城的当家人，做决策不能只凭一腔热情。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扯着自己。”
办公室里的气氛，从刚才的热烈，瞬间冷却了下来。
林正感觉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他知道何县长说的是对的，是老成之言。但他心里那团刚刚燃起的火，却不甘心就这么被浇灭。
他看着何平，眼神里的光没有熄灭，反而更加坚定。
“县长，我明白您的顾虑。”林正深吸一口气，“但是，等和靠，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有些路，迟早都要走。我们现在不走，以后要付出的代价会更大。钱的问题，我们可以想办法，向上争取一部分，从其他不必要的开支里挤一部分。至于风险……”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最大的风险，就是什么都不做，维持现状。”
何平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办公室里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许久，何平才缓缓开口，他的手指停止了敲击，看着林正的眼睛，说出了一句让林正心头一沉的话。
“你的方案，我原则上……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