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比来时更加漫长。
那辆二八大杠发出的“嘎吱”声，不再是令人牙酸的噪音，而像是一声声沉闷的拷问，敲在苏正的心上。每蹬一下，眼前就浮现出那片荒草丛中的水泥地基；车轮每转一圈，耳边就回响起老村长那一声压抑了十年的叹息。
来的时候，他屁股被颠得生疼，心里还觉得有些好笑。现在，他感觉不到疼了，只有一种刺骨的冰冷，从尾椎骨一路蔓延到后脑勺。
那不是一个被遗忘的项目，那是一座巨大的坟墓。埋葬着一个村庄的希望，埋葬着一百万本该清澈见底的拨款，也埋葬着某些人早已泯灭的良心。
回到镇政府大院时，已是下午。太阳西斜，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苏正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重新停回杂物棚，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没有回宿舍，而是独自一人走到了办公楼的天台上。
风很大，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他靠在冰冷的栏杆上，点了一根烟，俯瞰着整个清水镇。镇子不大，炊烟袅袅，街道上人来车往，一派安宁祥和。可就在这片安宁之下几公里外，石磨村的村民们，还在喝着那又苦又咸的“毒水”。
一根烟燃尽，他掏出口袋里那支滚烫的钢笔。笔杆上的血色纹路，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愈发妖异。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股冰冷、沉重的怨气，正从钢笔中缓缓地渗入他的身体，与他胸中的怒火交织、融合。
这支笔，似乎正在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改造着他。它以官僚的怨气为食，也以人间的苦难为引。它让他看清了那些隐藏在太平盛世下的脓疮，也给了他一把足以刺破脓疮的利刃。
他想起老村长的劝告：“胳膊拧不过大腿，别把自己的前程搭进去。”
前程？
苏正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加起来不到两百块的衣服，自嘲地笑了。如果所谓的前程，就是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就是学会同流合污，最终变成另一个张大强，那这样的前程，不要也罢。
他不是什么英雄，更不是救世主。他只是一个从那片土地走出来的普通人，他忘不了井水那股铁锈味，也忘不了小女孩那双清澈又带着警惕的眼睛。
有些事，看见了，就不能当没看见。
……
周一，镇政府大楼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走廊里，端着茶杯慢悠悠晃荡的，打电话声音比谁都大的，聚在角落里分享周末钓了几条鱼的，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前段时间因为“躺平”事件带来的紧张气氛，早已烟消云散。被“焊”在椅子上的经历，似乎被他们当成了一场集体性的梦魇，绝口不提，仿佛只要不提，那份恐惧就不曾存在过。
苏正坐在自己的工位上，默默地整理着文件，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办公室里的一切动静。
“哎，听说了吗？县里那个‘清源之星’的评选，好像要开始了。”
“那跟我们有啥关系，咱们清水镇多少年没出过先进了。”
“那可不一定，咱们林镇长现在可是市里张副市长眼前的红人，没准能给咱们争个集体荣誉呢？”
“集体荣誉有啥用，能多发两百块奖金不？”
苏正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斜对面的农业办公室。办公室的门开着，一个腆着肚子的中年男人正靠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一边喝着浓茶，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手机上的短视频，时不时发出一阵嘿嘿的笑声。
那人正是张大强。
他的脸上看不到丝毫的愧疚与不安，只有长年养尊处优的油腻和百无聊赖的松弛。仿佛十年前那一百万巨款，那座孤零零的水泥地基，那个至今还在喝苦咸水的村庄，都与他毫无关系，不过是他人生履历中一笔无足轻重的陈年旧账。
苏正的心，在那一刻，彻底冷了下来。
他终于明白，对于张大强这种人，你不能指望他良心发现，更不能指望他会忏悔。他们的心，早就被贪欲和岁月侵蚀成了一块石头，又冷又硬。你不对他用锤子，他永远不知道疼。
他站起身，走到档案室，从那个落满灰尘的柜子里，再次取出了那份关于“石磨村饮用水水库修建拨款”的档案。
档案的牛皮纸封面已经泛黄，边角都起了毛。他用手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指尖触碰到“已建成”那三个鲜红的印章时，仿佛还能感受到印泥背后那股理直气壮的嚣张。
他拿着档案，走出了办公室。
走廊里，有人看到他，还笑着打招呼：“小苏，又忙着呢？”
苏正点点头，挤出一个微笑。他的脚步很稳，心跳却在一下下地加速。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去敲开那扇门。
农业办公室里，除了张大强，还有两个年轻的办事员，正凑在一起研究新出的网络游戏。看到苏正进来，其中一个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懒洋洋地低下了头。
张大强从手机屏幕上抬起眼皮，看到是苏正，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一个刚转正的毛头小子，还是个临时工上位的，在他这种“老资格”眼里，跟勤杂工没什么区别。
“小苏啊，有事？”张大强的语气懒洋洋的，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甚至没想过要从椅子上挪动一下尊臀。
“张主任。”苏正把手里的档案，轻轻地放在了张大强的办公桌上。
那“啪”的一声轻响，不大，却让办公室里另外两个人的动作都停了一下，齐刷刷地朝这边看来。
张大强的目光落在档案袋上，当他看清封面上那一行手写的“石磨村水库”字样时，他那张原本松弛的胖脸，肌肉瞬间绷紧了。眼神里一闪而过的，不是疑惑，而是一种被踩到尾巴的警惕和慌乱。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他那细微的表情变化，全都被苏正捕捉得一清二楚。
“这是……什么？”张大强明知故问，声音里多了一丝干涩。
“张主任，我最近在整理旧档案，翻到这个。”苏正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看到上面写着十年前，咱们镇就给石磨村修了水库，还是个典范工程。我就有点好奇。”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着张大强，缓缓地继续说道：“正好我老家离石磨村不远，周末就顺路过去看了看。可我在村子后山转了一大圈，也没找着这个‘大水库’。所以想来请教一下张主任，您是当年的项目经手人，最清楚情况。是不是我找错地方了？这水库……到底建在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