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贴着冰凉的门把，孙连城没有立刻推门。
李达康那句“别太过头”还在耳边回荡，像一根细线勒进皮肉，不流血，却疼得清晰。
他收回手，整了整中山装领口，抬眼看了下走廊尽头的监控探头。
角度没变，可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会议室门推开时，丁义珍正低头翻文件，听见动静抬头笑了笑：
“连城来了？等你一会儿了。”语气熟络，像是老同事间寻常寒暄。
孙连城点头，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将公文包放在腿上，手指轻轻搭在拉链处。
提纲还在里面，最后一页那行小字，“重点关注hdb-Zx-07编号项目与外部资本关联性”，他没擦掉。
李达康坐在主位，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手里捏着一支钢笔。
他没看孙连城，只说：“开始吧。”
会议一开始就是直奔主题。
李达康翻开材料，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带着重量：
“光明新区综合开发配套工程，原定本月完成土地审批和首批拨款。
现在进度滞后十二天，市里已经有声音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来：“孙区长，你解释一下。”
孙连城放下包，从里面取出提纲，轻轻放在桌上。
“项目本身没有问题，但hdb-Zx-07绿色通道下的资金流向出现异常。”他语速平稳，
“一笔三千万元的应急外贸补贴，最终流入无出口实绩的企业账户。
我正在做合规复核，尚未出具结论。”
话音落，丁义珍眉头一挑，随即笑了：“哎哟，这点小事也值得卡住整个项目？”
他身子前倾，手搭在桌沿，“连城啊，咱们搞建设的，哪有百分百干净的流程？有点小出入，回头补手续就是了。
现在外商等着签协议，银行等着放款，你这边一拖，整个节奏全乱了。”
“不是小事。”孙连城看着他，“如果这笔钱查不清去向，将来审计追责，签字的是我，承担责任的也是我。”
丁义珍脸上的笑淡了些：“你这是怕担责？”
“我是怕出事。”孙连城声音没高，也没低，
“真出了问题，担责的就不止是我一个人了。”
会议室一下子静下来。
李达康盯着桌面，手指在纸页边缘划了一下。
他没发火，也没打断，可那股压迫感比怒吼更沉。
过了几秒，他开口，是对孙连城说的：
“你查账，我不反对。但你要分清轻重缓急。
一个区长，首要任务是推动发展，不是当纪检干部。”
“发展不能建立在风险之上。”孙连城迎着他目光，
“我可以加快审批流程，但前提是资金路径清晰、手续完整。
否则，批得越快，塌得越狠。”
“你这是什么意思？”丁义珍猛地坐直，
“你是怀疑我批的项目有问题？”
“我没有指名道姓。”孙连城语气不变，
“我只是履行职责，对每一笔财政支出保持必要审慎。”
丁义珍脸色变了。
他张了张嘴，像是要反驳，又硬生生压了回去。
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没再说话。
李达康缓缓合上文件夹，站起身来。
他没看丁义珍，只对孙连城说：“散会。”
丁义珍愣了下，赶紧跟着站起来：“达康书记，这事儿……”
“我说，散会。”李达康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
丁义珍闭了嘴，抓起自己的包，匆匆往外走。
经过孙连城身边时，脚步顿了半秒，没说话，也没看他，径直离开。
门关上后，李达康没走。
他站在窗边，背对着孙连城，双手插进裤兜。
“你知道这个项目是谁在盯吗？”他忽然问。
“不知道。”孙连城答。
“省里有人过问。”李达康转过身，眼神冷了下来，
“上面要的是结果，不是问题。你现在揪着一笔钱不放，是在给谁添麻烦？”
“我在给自己找麻烦。”孙连城站起身，声音依旧平稳，
“如果不查，将来倒查下来，第一个被问责的就是我。我不怕麻烦，就怕担不起。”
“你这是拿原则当挡箭牌？”李达康走近一步，
“还是觉得，只有你讲规矩？”
“我不是质疑任何人。”孙连城看着他，“我只是不想让光明区成为下一个教训。”
李达康盯着他，足足有十秒钟。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的声音。
然后他说：“你要想清楚后果。”
声音很轻，却像铁块砸在地上。
孙连城没动，也没低头。“我想得很清楚。”
李达康没再说话。他转身走向门口，手握住门把时，停了一下。
“这个项目，月底必须落地。”他说完，拉开门走了出去。
孙连城站在原地，没立刻跟上。
他低头看了看桌上的提纲，指尖在那行小字上轻轻划过。
走廊灯光均匀洒落，脚步声渐远。
他拿起包，走出会议室，沿着熟悉的路线往电梯口走。
刚拐过弯，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妻子发来的信息：
“晚上回来吃饭吗？你上次落下的药，我给你收好了。”
他停下，拇指悬在屏幕上方，没回。
前方电梯门正要关闭，他抬脚迈步。
就在金属门即将合拢的瞬间，一只手伸进来，撑住了门缝。
是李达康的秘书，气喘吁吁：“孙区长，李书记让您留一下，说是还有事交代。”
孙连城收回脚，退后半步。
秘书走后，走廊重新安静。
他站在电梯口，望着对面墙上悬挂的楼层指示图。
灯箱里的数字一格一格亮着，显示电梯正从五楼下行。
他掏出手机，翻到通话记录，找到一个三天前的号码，季昌明办公室的内线。
他曾匿名提供过一份财政异常报告，对方没有回应，也没有追查。
现在，那份报告的内容，正在变成现实。
他把手机放回口袋，抬头看向监控摄像头。镜头微微偏转，像是自动捕捉到了他的动作。
他知道有人在看。
也知道，刚才会议室里的话，已经越过了某条看不见的线。
电梯到了，门打开，空无一人。
他走进去，按下地下车库的按钮。
金属门缓缓合拢，在即将闭合的刹那，他看见自己映在门上的脸和平常一样，没什么情绪波动。
但左手插在裤兜里的手指，始终紧紧攥着那张写着“ZJ-22”的加密摘要打印件。
纸角已经被汗水浸软，边缘微微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