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静心寺回来的路上，马车里的气氛与来时截然不同。
苏婉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明薇，一会儿摸摸她的头，一会儿牵牵她的手，眼神里的喜悦和激动像是要溢出来。她不停地跟明薇说话，说家里的趣事，说京城里的新鲜事，哪怕明薇只是用那双清亮的眼睛看着她，没有任何回应，她也说得津津有味。
“薇儿你知道吗？前几日你父亲得了一幅前朝画圣的山水图，宝贝得紧，天天锁在书房里，连我都不让碰呢。等你再大点，娘就带你去看。”
“还有你外祖父家的那只画眉，叫得可好听了，改天娘带你回外祖家，让它给你唱曲儿。”
“对了，你不是喜欢看院子里的花吗？娘让花匠再给你种些月季，大红的、粉红的、黄的，开得热热闹闹的，好不好？”
明薇安静地听着，眼前偶尔会闪过母亲心里的文字：“真好……薇儿能听见……就算现在不说，总有一天会说的……”“回去得赶紧告诉老爷这个好消息，他肯定也高兴坏了……”“老太太要是知道了，会不会就不提送薇儿去庄子的事了？”
提到老太太，苏婉的声音顿了顿，眼里的光芒也黯淡了些许。
明薇伸出小手，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像是在安慰她。
苏婉心中一暖，反握住女儿的手，柔声道：“娘没事，有薇儿在，娘什么都不怕。”
马车驶入侍郎府时，已是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云层，给府门两侧的石狮子镀上了一层金边。
刚下马车，就见管家明福匆匆迎了上来，脸上带着几分焦急：“夫人，您可回来了！老太太派人来问了好几遍了，说让您回来就去正院一趟。”
苏婉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刚从静心寺回来，老太太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了？难道是柳姨娘那边走漏了风声？
她不动声色地吩咐宋妈：“先带小姐回东跨院，好生看着，我去去就回。” 又特意叮嘱，“把小姐今天穿的衣服收好，别弄脏了。” 她想把明薇在寺里出声的事暂时压一压，先弄清楚老太太的意图再说。
宋妈点头应下，抱着明薇往东边走去。
苏婉整理了一下衣襟，深吸一口气，朝着老太太的正院而去。
东跨院里，宋妈把明薇放在榻上，又端来一小碟刚做好的杏仁酥，柔声说：“小姐饿了吧？先吃点垫垫肚子，夫人很快就回来了。”
明薇拿起一块杏仁酥，小口小口地吃着。她的目光落在院门口，心里有些惦记母亲。
这时，院墙上那只老黑猫不知何时跳了下来，正蹲在廊下，舔着爪子。它看到明薇，心里的话又冒了出来：
“这小丫头今天身上的味儿不一样了……好像……多了点什么……暖暖的……”
“刚才在门口听柳姨娘身边的春桃说，老太太要给小丫头找个‘好去处’……哼，怕不是什么好地方……”
“那婆娘又在老太太跟前搬弄是非了……真当别人听不见？”
明薇的心猛地一沉。
柳姨娘果然在背后搞小动作了。
她放下手里的杏仁酥，小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她“听”见远处传来的脚步声，还有几个丫鬟压低了的议论声，那些声音隐隐约约，却都指向正院的方向。
“……听说老太太这次是铁了心了，说大小姐留在府里始终不是办法……”
“柳姨娘刚才去正院，好像说了不少大小姐的坏话……”
“可怜见的，大小姐要是真被送走了，夫人可怎么办……”
明薇从榻上滑下来，迈着小短腿，走到院门口，扒着门缝往外看。
她看到柳姨娘的丫鬟春桃，正鬼鬼祟祟地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下，探头探脑地往正院的方向看，嘴里还小声嘀咕着什么。
而春桃脚边那只被她踢了一脚的小土狗，心里正委屈地“哭”：
“疼……这坏女人又踢我……她刚才在老太太屋里说，大小姐是个不祥之人，留着会克父克母……太坏了！”
“还说夫人带大小姐去寺庙，是想求神拜佛压过二小姐的福气……真是瞎编乱造！”
明薇的小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柳姨娘竟然这么恶毒！不仅想把她送走，还敢诅咒爹娘！
她转身跑回屋里，宋妈吓了一跳：“小姐怎么了？慢点跑，别摔着。”
明薇拉着宋妈的衣角，指着院门外，又指了指正院的方向，小脸上满是急切。她想告诉宋妈柳姨娘在说坏话，想让宋妈去帮母亲，可她只能发出简单的音节，说不出完整的话。
“小姐是担心夫人吗？” 宋妈看出了她的焦急，柔声安慰，“夫人那么能干，不会有事的。咱们乖乖等着，夫人很快就回来了。”
明薇急得跺了跺脚，却毫无办法。她只能竖起耳朵，努力“听”着远处的动静。
正院里，气氛果然凝重。
老太太端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柳姨娘站在一旁，手里绞着帕子，眼眶红红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婉丫头，你可算回来了。” 老太太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悦，“听说你今天带明薇去静心寺了？”
苏婉福了福身，恭敬地回道：“是，母亲。女儿想着带薇儿出去散散心，顺便求菩萨保佑她平安。”
“散心？” 老太太冷笑一声，“我看你是心里不安，想求神拜佛，给她改改命吧？”
苏婉心里一紧，连忙道：“母亲说笑了，女儿不敢。”
“不敢？” 柳姨娘在一旁适时地开口，声音柔弱，“姐姐也是一片好心，只是……只是老太太也是为了府里好。毕竟，大小姐这情况……总留在府里，怕是对大家都不好。” 她说着，偷偷抬眼看了看老太太的脸色。
老太太果然顺着她的话头说道：“如眉说得对。明薇这孩子，三岁了还不会说话，不是个好兆头。我已经让人打听好了，城外三十里的那个庄子，环境清幽，适合养身体，就让她去那里住些日子，说不定换个环境，就能好了呢？”
这话听起来像是为明薇好，实则就是要把她送走，眼不见为净。
苏婉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母亲！薇儿还小，离不开母亲！再说，庄子里条件简陋，哪有府里方便？求母亲收回成命！”
“哼，简陋？那庄子是我特意挑的，有专人伺候，怎么会简陋？” 老太太沉下脸，“我也是为了她好，为了咱们明家好！你怎么就不懂事呢？”
“母亲！” 苏婉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薇儿她……” 她差点就把明薇在寺庙里出声的事说出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现在说出来，老太太和柳姨娘未必会信，说不定还会说她为了留住女儿撒谎，反而更糟。
“姐姐也别太难过了。” 柳姨娘假惺惺地劝道，“老太太也是一片苦心。再说，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了，等大小姐好了，自然就能回府了。” 她心里却在想：“最好一辈子别回来！死在庄子里才好！”
苏婉气得浑身发抖，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老太太是长辈，她不能顶撞；柳姨娘的话看似温和，却句句都在往她心上扎。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是明砚之回来了。
“父亲回来了！” 柳姨娘眼睛一亮，连忙迎了上去，脸上堆起笑容，“老爷，您可回来了。老太太正跟姐姐商量大小姐的事呢。”
明砚之皱了皱眉，他今天在户部忙了一天，身心俱疲，听到“商量大小姐的事”，心里顿时升起一股烦躁。
“怎么了？” 他走进屋，看到苏婉苍白的脸色和老太太阴沉的脸，心里大致有了数。
老太太见儿子回来了，语气缓和了些：“砚之，你回来了正好。我跟你说，我想把明薇送到城外的庄子上养些日子，换个环境，说不定对她开口说话有好处。”
明砚之果然皱起了眉：“母亲，薇儿还小，去庄子上不方便，再说，府里的大夫看着也方便些。” 他虽然也觉得这个女儿“不开窍”，心里有些失望，但终究是自己的骨肉，让她小小年纪就去乡下庄子，他也舍不得。
“方便？我看是你被苏婉迷昏了头！” 老太太不满地说道，“这都三年了，药吃了多少？有用过吗？留在府里，除了让大家心烦，还有什么用？”
“母亲！” 明砚之的语气也沉了下来，“薇儿是我的女儿，我不想送她走。”
苏婉没想到丈夫会站在自己这边，眼里顿时燃起了希望。
柳姨娘见情况不对，连忙又开口：“老爷，老太太也是为了大小姐好。您想啊，庄子上空气好，又安静，没有府里这么多烦心事，大小姐说不定真的能好起来呢。再说，有专人伺候，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明砚之还想说什么，却被老太太打断：“这事我已经决定了！就这么办！三天后，就让人送明薇去庄子！” 老太太语气坚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明砚之看着母亲强硬的态度，又看了看一旁垂泪的苏婉，心里一阵为难。他知道母亲的脾气，一旦决定的事，很难更改。
苏婉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白得像纸。
就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刻，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进了院子。
是明薇。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东跨院跑了出来，一路打听着找到了正院。小小的身子跑得气喘吁吁，脸上还带着泪痕，显然是急哭了。
“薇儿？” 苏婉又惊又喜，连忙跑过去抱住她，“你怎么来了？谁让你跑出来的？”
明薇扑进母亲怀里，抬起头，大眼睛里满是泪水，看着上首的老太太，又看了看柳姨娘，然后，她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个模糊却清晰的音节：
“不……”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屋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所有人都愣住了。
老太太脸上的怒气僵住了，柳姨娘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明砚之更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苏婉更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她抱着女儿，身体微微颤抖：“薇儿……你……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明薇看着母亲，又看了看一脸震惊的众人，她知道自己刚才发出的声音意味着什么。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张开嘴，虽然声音依旧稚嫩，却比刚才清晰了许多：
“不……走……”
她在说，她不走！她不离开母亲！
“天哪！大小姐……大小姐会说话了！” 旁边的丫鬟惊呼出声。
“真的会说话了！我刚才听见了！”
屋里顿时一片哗然。
老太太死死地盯着明薇，眼神复杂，有震惊，有怀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被她认定为“哑儿”的孙女，竟然在这个时候开口说话了！
柳姨娘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比苏婉刚才的脸色还要难看。她死死地攥着帕子，指节都泛白了，心里的惊慌和愤怒几乎要溢出来：“不可能！这不可能！她怎么会说话？她一定是装的！是苏婉教她的！”
明砚之快步走到明薇面前，蹲下身，激动地看着她：“薇儿，再跟爹爹说一句，说‘爹爹’。”
明薇看着父亲，父亲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疏离，只有满满的惊喜和期待。她张了张嘴，努力了半天，却只发出了一个模糊的音节：“爹……”
虽然不清晰，但“爹”这个字，明砚之听得清清楚楚！
他一把将女儿抱了起来，哈哈大笑：“好！好！我的好女儿！会说话了！真的会说话了！” 他脸上的疲惫和烦躁一扫而空，只剩下为人父的喜悦。
苏婉站在一旁，泪流满面，却是喜悦的泪水。她就知道，她的薇儿不是哑儿，她的薇儿一定会说话的！
老太太看着这一幕，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明薇会说话了，她之前说的那些“不祥”“改命”的话，就都成了笑话。她想把明薇送走的理由，也瞬间站不住脚了。
“这……这是真的？” 老太太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语气僵硬地问道。
“母亲，是真的！” 明砚之抱着明薇，语气里满是骄傲，“薇儿刚才说‘不走’，还叫了我‘爹’！她会说话了！”
柳姨娘强挤出一丝笑容，附和道：“真是……真是恭喜老爷，恭喜姐姐了。大小姐能开口，真是天大的喜事，看来静心寺的菩萨果然灵验。” 她心里却在咬牙切齿：“肯定是巧合！说不定过了今天就又不会说了！我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老太太看着明薇那张虽然带着泪痕，却灵气十足的小脸，又看了看儿子脸上抑制不住的喜悦，知道自己想送明薇走的事，是彻底泡汤了。她冷哼一声，站起身：“既然如此，那就是好事。行了，都散了吧，我累了。” 说完，拂袖而去，连看都没看明薇一眼。
一场风波，因为明薇这突如其来的开口，暂时平息了。
明砚之抱着明薇，苏婉跟在一旁，一家三口往东跨院走去。明砚之不停地逗着明薇，想让她再多说几句话，明薇虽然只能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节，但每一次出声，都能让明砚之喜不自胜。
苏婉看着丈夫和女儿的互动，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知道，这只是开始，以后的路还很长，柳姨娘和老太太绝不会善罢甘休，但她不怕了。只要薇儿好好的，能说话，能健康长大，她就有勇气面对一切。
东跨院的廊下，老黑猫蹲在那里，看着被父亲抱在怀里的明薇，心里慢悠悠地“说”：
“这小丫头，倒是有点本事……总算没白疼你……”
“那婆娘的脸，刚才白得跟纸一样，真是解气……”
“不过……这只是开始呢……以后的日子，怕是更热闹了……”
明薇被父亲抱着，透过窗户，看到了廊下的老黑猫，她对着它，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