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灯》之一,酆酒生涯
益都盆泉村的清晨,总是被薄雾笼罩着。
村口那棵百年槐树的枝叶间漏下细碎的天光,照在魏家老宅斑驳的影壁上。
那绘着松鹤延年图案的影壁,如今只剩些模糊的墨线,如同这个家族逝去的荣光。
魏运旺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望着影壁发了一会儿呆。
他今年二十有一,身形清瘦,眉眼间还留着几分书卷气。
可身上的青布短打,却明明白白昭示着他如今的处境。
“运旺,还愣着做什么?”
屋内传来父亲魏老爷的咳嗽声,“今日要去你岳家酒坊上工,莫要迟了。”
他应了一声,回头望了望这间住了祖孙三代的堂屋。
虽然梁柱上的雕花依旧精致,可屋角的蛛网和褪色的帷幔,无不诉说着家道中落的凄凉。
母亲从里间出来,往他手里塞了两个还温热的炊饼,小声道:“你岳父性子急,你多忍着些。好歹……好歹是个营生。”
魏运旺点点头,心里却像压着块石头。
他想起十年前,魏家还开着蒙馆,父亲坐在太师椅上,给村里的孩童讲解《论语》。
那时他十四岁,已经在准备童生试,先生夸他文章“颇有灵气”。
谁料一场大水冲毁了家中田产,父亲又一病不起,所有的指望,都像阳光下的露珠,转眼就消散了。
醉仙居酒坊在村东头,还没走近,就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酒糟与蒸煮谷物的气味。
酒旗在晨风中懒洋洋地飘着,上面“醉仙”二字已有些褪色。
“来了?”岳父赵掌柜站在酒甑前,头也不抬,“先去把后院的二十袋高粱搬进来。”
魏运旺默默走向后院。
他那双本该握笔的手,如今已磨出了一层薄茧。
一袋高粱有近百斤,压在他单薄的肩背上,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姐夫,我帮你抬一袋?”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魏运旺抬头,见是妻妹赵小娥,正提着一桶水站在院中。
她年方二八,眉眼灵动,与他的妻子赵小婵有七分相像,却多了几分活泼。
“不必了。”
魏运旺勉强笑了笑,“这些粗活,我来就好。”
小娥却放下水桶,上前帮他托住麻袋底部:“爹也真是,明明有伙计,偏让你干这些。”
二人合力将麻袋抬进酿酒房。
室内蒸汽氤氲,几个伙计正在酒甑前忙碌。
岳父瞥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只对魏运旺道:“搬完了就去帮着烧火,今日要出三甑酒,耽误不得。”
整个上午,魏运旺都在灶前添柴。
火光映红了他年轻却疲惫的脸庞,汗水沿着额角滑落,在布满煤灰的脸上冲出几道沟痕。
午间歇工时,他独自坐在酒坊后的槐树下,从怀中摸出一本边角已磨损的《诗经》。
书页泛黄,却保存得十分平整。
这是他偷偷从家中带出来的唯一一本旧书。
刚翻开书页,就听岳父的声音传来:“整日捧着这些破书,能当饭吃吗?”
魏运旺慌忙起身,将书藏到身后。
赵掌柜走到他面前,叹了口气:“贤婿,我知道你心有不甘。
可这世道,能安安稳稳学门手艺,养家糊口,才是正经。
你看我这醉仙居,虽不能大富大贵,却也让我养大了三个女儿。
你既已娶了小婵,就该踏实些。”
“岳父教训的是。”
魏运旺低声道。
“去吧,村西李员外家要十坛酒,你送过去。”
推着独轮车行走在村路上,魏运旺的心情稍稍轻松了些。
至少这一刻,他暂时逃离了酒坊那令人窒息的空气。
李府的门房认得他,笑道:“魏公子,怎么是你亲自送来?”
这一声“公子”,叫得魏运旺脸上发烫。
他勉强应酬几句,卸下酒坛,收了钱,匆匆离开。
回程时,他特意绕路经过魏家老宅。
远远望着那熟悉的飞檐翘角,心中五味杂陈。
那宅子如今大半已租给了别姓,只留了两间厢房给父母居住。
“运旺哥!”
他回头,见是儿时的同窗刘文启。
对方一身崭新的儒衫,手持折扇,显然是已考中了秀才。
“文启兄。”
魏运旺站定,不自觉地拉了拉沾着酒渍的衣角。
“听说你在醉仙居帮忙?”
刘文启上下打量他,眼中带着几分怜悯,“可惜了,当年先生总夸你的文章在我之上……”
魏运旺苦笑:“时也命也。”
二人简短寒暄几句,刘文启便告辞往学馆方向去了。
魏运旺站在原地,看着昔日同窗的背影,心中那份被强行压抑的不甘,又如野草般滋生出来。
回到酒坊时,天色已近黄昏。
妻子赵小婵来了,正帮着妹妹收拾酒具。
见他回来,小婵迎上来,悄声道:“爹说你今日见了刘秀才?”
魏运旺一愣,没想到消息传得这样快。
“爹不高兴,说你心还没定下来。”
小婵担忧地看着他,“晚上回家,好好跟爹赔个不是。”
魏运旺沉默地点点头。
小婵性情温顺,自嫁入魏家,从未因他家道中落而有半句怨言,反而时常在岳父面前为他说情。
想到这些,他心中的委屈也淡了几分。
晚饭后,赵掌柜把魏运旺叫到酒窖。
窖内昏暗,只有一盏油灯摇曳。
酒香浓郁,一排排酒瓮静静地立在那里,像沉默的卫士。
“你知道这醉仙居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赵掌柜突然问。
魏运旺摇头。
“传说先祖酿酒时,曾有仙人醉卧坊前,留下一道酒曲秘方。”
赵掌柜抚摸着身旁一个老旧的酒瓮,“这秘方酿出的酒,叫做‘双灯照’,夜间对着灯光看去,酒液中似有两盏明灯闪烁。
可惜啊,这手艺已经失传百多年了。”
魏运旺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不禁好奇:“为何会失传?”
“酿酒如做人,心不静,则酒不纯。”
赵掌柜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先祖之后,再无人能沉下心来钻研此道。
大家都觉得,反正普通酒也能卖钱,何必费心追求那虚无缥缈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