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被无形鞭子抽打的陀螺,在灰砖书桌、萧瑟山野与学校课桌的三角轨迹里,疯狂旋转。
苏寒的身影瘦得如同一道影子,在晨光熹微的村道上跑步,在暮色四合的山径上背负着药篓,在油灯如豆的深夜伏案疾书。她沉默地吞咽着每一份疲惫,将身体压榨到极限,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只为了那个悬在毕业考之后的、名为“初中”的微光。
张老师站在讲台上,目光无数次掠过那个靠窗的角落。
她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在下课时,将一份额外的模拟卷轻轻放在苏寒桌角,声音放得极轻:“注意身体。”
苏寒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被理解的暖意,随即又被更深的紧迫淹没,只用力点了点头:“谢谢张老师。”
昏暗的土屋内,熏黑的土墙上,用毛笔字写着苏寒的‘三好学生’、‘比赛冠军’、‘优秀班干部’等字样的奖状贴了半面墙。鲜艳的奖状整齐有序的排列在黝黑的土墙上,仿佛是一座暮色雨后的彩虹桥,又像是为整个小学期间奋斗的勋章……
每到夜晚,苏寒疲惫之余会看着墙上的奖状,听着奶奶轻微的鼾声,苏寒会得到短暂的平静,此刻也是苏寒唯一的喘息。
更深人静时,偶尔会传来奶奶压抑的呓语,断断续续,模糊不清。苏寒屏息凝神,侧耳倾听。那声音带着梦魇般的惊惶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祈求:
“菩萨……开开眼……让我……再多熬几年……”
“……寒丫头……太小……太小了……”
“……等我……把她……送到……送到……”声音渐渐低微下去,只剩下沉重浑浊的呼吸。
她死死盯着摊开的书本,视线却早已模糊。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涌出眼眶,砸落在冰冷的砖面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那断断续续的、来自梦境的祈求,比任何鞭策都更沉重地压在她的心上,像滚烫的烙铁,灼烧着她的灵魂。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和奶奶梦魇般的呓语中无声滑过。
窗外的枣树从光秃的枝桠到抽出嫩芽,再到如今郁郁葱葱,浓密的绿荫。蝉鸣聒噪起来,带着盛夏特有的、令人窒息的闷热。
毕业考的日子,终于来了。
清晨,天空是沉闷的铅灰色,一丝风也没有。空气黏稠得如同胶水,吸进肺里带着灼人的热度。
苏寒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她没有惊动还在沉睡的奶奶,轻手轻脚地洗漱,拿起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书包时,她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书包里,装着削好的铅笔和一块小小的橡皮,像她全部的武器。
走进厨房,妈妈已经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生火,锅里的水汽氤氲上升。
听见动静,妈妈抬起头。目光在苏寒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极其复杂,她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短暂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便立刻低下头,用力往灶膛里塞了一把柴禾,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专注。
爸爸佝偻着背,蹲在门槛外的墙根阴影里,吧嗒吧嗒吸着旱烟。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咕噜,像叹息,又像什么也没说。
通往中心校的路,苏寒的脚步却越来越快。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心口的位置,像是揣着一团火,烧灼着,也鼓噪着。那不是紧张,是一种积蓄了太久、即将喷薄而出的、混杂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破茧而出的渴望!
前世那个在母亲“公平”二字下苍白着脸、沉默屈服的影子,此刻被她狠狠踩在脚下!
今生的汗水、泪水、血水,无数个被油灯熏染的深夜,无数次被荆棘划破的刺痛,肩膀上被背篓带子磨出的硬茧,掌心被硬币硌出的印记……所有的一切,都将在今天,在这方考场上,凝聚成她射向命运壁垒的、最锋利的箭矢!
“等着……” 她咬着下唇,无声地在心里嘶吼,眼底燃烧着两世不屈的火焰,“谁也……撕不碎!”
苏寒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试卷被分发下来,像白色的鸽群落在每个人的桌面上。
她拿起那支削得尖尖的铅笔。指尖触碰到冰凉光滑的木质笔杆,那触感像接通了电流。前世今生,七百多个日夜的挣扎、血泪与孤勇,在这一刻,在她紧握的笔尖上,轰然凝聚!
笔尖落下。
**沙——**
终于,苏寒写完了最后一笔。是一个句号。落笔干脆利落,像一枚精准的印章,盖在了这场战役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