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岭城议事广场的青石板还凝着晨露,七道月白身影已如鹤栖松枝,自云端飘然落下。
为首者年约五旬,广袖博带间星芒流转,手中九节竹杖往地上一拄,清越道音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吾乃辩才无碍,受三十三天诸仙所托,特来为尔等拨开迷障。”
围观百姓下意识后退,卖早点的老汉手一抖,刚出锅的糖糕“啪嗒”掉在地上。
真人抬眼扫过城楼上“行路需看灯”的巨幅标语,竹杖轻点虚空,道韵如涟漪荡开:“尔等拘泥琐碎,执着条文,岂不闻‘大道无形,大法无相’?世间规则皆是束缚,唯有超然物外,方得真谛!”
那卖糖糕的老汉抹了 抹 沾糖渣的手,眼神渐渐恍惚;挑水的汉子放下扁担,桶里的水晃出半盆;连墙根下补鞋的老匠人也停下锥子,皱眉喃喃:“难道我日日给人修鞋,反倒错了?”
街角便民站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玄箴扶了扶鼻梁上的青玉眼镜。
他袖中半块刻着“治”字的玉牌正泛着刺目红光——《公共言论风险评估程序》急速运转,数据在他眼底流过:“否定现行治理体系”“诱导集体认知混乱”“破坏规则共识”,三个高危标签接连亮起。
“仙长留步。”玄箴踏着青石板上前,鞋跟叩出清响,“依《东岭城公共言论管理条例》第三章第七条,公开宣讲须提前三个工作日提交《社会稳定影响评估报告》及《逻辑自洽审查证明》。您方才所言,已触发三级风险预警。”
辩才真人的竹杖悬在半空,道韵凝成的雾气“噗”地散了。
他盯着玄箴袖中跳跃的红光,忽地失笑:“凡夫俗子,也配论逻辑?你可知当年我一篇《万法归虚论》,便令三千道统自毁法坛?”
“仙长可知,”玄箴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封皮上“东岭城规”四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我大夏修订律例时,仅‘言论审查’一条,便征集了两万八千份百姓建言?您所说的‘超然’,可经得起这两万八千双要过安稳日子的眼睛衡量?”
广场上响起零星掌声,渐渐连成一片。
卖糖糕的老汉弯腰拾起糖糕,用草纸仔细包好:“我就觉着,这红灯停、绿灯行的规矩挺好,昨儿我家娃跑出去玩,跟着灯走,愣是没撞着车。”挑水汉子重新扛起扁担,水纹稳稳的:“要按仙长说的‘超然’,我这水挑到半道若摔了,找谁评理?”
当日下午,城主府听政殿座无虚席。
林诗雅立于檀木案前,指尖轻点,三道投影在殿中展开——首张是红蓝相间的柱状图,“犯罪率降九成三”几字刺得辩才真人眯起眼;第二张是叠得齐整的问卷,墨迹未干的“满意”二字如火焰跳动;第三张更是厚重,竟是本足以砸人的《便民站服务记录》,随手一翻,满是“三月初五,助西巷王阿婆修瓦”“三月初七,教南坊幼童认路牌”。
“真人说大道无形,”林诗雅望着辩才渐白的脸色,声如寒潭淬剑,“可我亲眼所见的‘道’,是亮灯的路、有盖的井、生病有医可寻。真人说超然物外,而我们选择留在人间——留在需要补瓦的屋檐下,留在要认路的孩子身旁。”
殿外蓦地爆发出雷鸣掌声。
一名穿粗布短打的修士挤到前面,“唰”地撕开怀中泛黄的《虚无经》:“我以往总以为修桥铺路是俗务,如今才懂,让王阿婆夜里不踩进水坑的,才是真道!”他转身朝门口差役拱手:“官爷,我愿报名社区调解员培训!”
竹屋内,谭浩被掌声惊醒。
他揉眼坐起,脚边小花猪正将《机关兽维修指南》啃得只剩半页。
案几上,瓜子壳拼成个歪歪扭扭的扫地兽,他伸手拨了拨“尾巴”,咕哝:“道理说破天,事办不妥,全是空谈。”
话音方落,整座东岭城的屋檐下泛起微光。
那光淡如晨雾,却让云端的辩才真人打了个寒噤——他张口欲再言,喉中却只传出机械回响:“请先办理演讲许可。”他望着下方万家灯火,忽然想起方才巷中所见:两个孩童举竹为剑,追逐嬉戏间,仍不忘在“人行区”线内蹦跳。
“原来如此……”他手中竹杖“当啷”落地,“真正的道,从不居云端。”
谭浩打了个哈欠,将小花猪搂进怀里。
窗外月光漏入,照见手边小本,上面歪扭记着:“明日要事:通北巷老李家下水道,遣阿福去。”晚风掀动纸页,露出后页字迹:“后日安排:教街角刘婶认‘小心台阶’新标识。”
小花猪拱了拱他手心,他迷糊一笑:“管他上界仙佛,能把日子过顺溜的,才是好道。”
夜色渐沉,东岭城的灯火却比往常更亮。
屋檐下的微光里,“实事求是”“解难为先”几字若隐若现,如种子深植泥土,静待破晓时分,抽枝生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