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岭城的蝉鸣,比往年来得更早了些。
老周的馄饨摊支在巷口,竹帘被风掀起又落下。他盯着瓦罐里翻滚的汤花直咂嘴:“怪了,这日头毒得人发慌,偏偏一滴雨都没有。昨儿个王屠户家的菜苗都蔫了两片叶。”
蹲在墙根修补狗窝的谭浩手一抖,钉子“叮当”掉进泥里。他仰头眯眼看了看白花花的日头,后颈被晒得发烫,脚边的小花猪吐着舌头,连尾巴尖都懒得摇。
“看来不止影烛那老家伙偷懒。”他嘟囔着捡起钉子,用指甲刮了刮木头上的毛刺,“该来的雨不来,该走的风赖着不走……”
城南的梆子声忽然敲得又急又响。
林诗雅的身影从巷口掠来,月白裙裾带起一阵微风,发间的银簪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她手里攥着一卷星纹帛书,眉头微蹙:“凡界十二州传来消息,原定三日后覆盖东域的梅雨云阵消散了。”她顿了顿,指尖轻叩帛书,“更南边的青丘山,昨天有条河突然倒流——河神祠里的香炉都空了。”
谭浩“哦”了一声,继续敲他的钉子:“那老河神前天还来便民站转悠,说要学扎竹筏。”他用膝盖顶住木板,“怕是嫌当神仙麻烦,溜了?”
“不是溜。”林诗雅展开帛书,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地异象,“我问过守山道童,青丘河神上月主动递交了《神位注销申请书》,说想回人间开个茶铺。可他走之前,没把‘河水流向’的权柄交接出去——那些法则是刻在神格里的。”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就像……凡人离职前没交接工作一样。”
竹钉“咔”地一声钉进木头。
谭浩抬起头,额角沾了块木屑:“所以现在那些没人管的法则,就乱套了?”
林诗雅点头,袖中的星辰玉佩忽然发烫,她按住玉坠,神色凝重:“灵界传来消息,近七天主动退位的神只有三百零七位。他们怕像影烛神那样被‘注销资格’,宁可自碎神格也要逃到凡间。”
巷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玄箴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官服下摆沾着泥点,怀里抱着一摞羊皮卷:“殿下!民生司刚统计完,东域十八城的水井有三成水位异常,西疆的风阵停了,商队的篷车连帆都扬不起来——”他猛地刹住脚,看见谭浩手里的锤子,语气缓了缓,“这些自然运转的法则,原本都由低阶神只维持。他们一走,等于……等于让凡人突然要自己扛起整座大山。”
谭浩把锤子往边上一扔,拍拍手站起来:“总得给他们找条出路。”他踢了踢脚边的烂木板,“就像让影烛神扫街,得让神仙们明白,不端神位的饭碗,也能端人间的饭碗。”
玄箴眼睛一亮,从怀里抽出一张纸:“我连夜起草了《超凡岗位再就业安置方案》!”他展开纸卷,墨迹还没干透,“设立前神只职业转型指导中心,教文书写作、邻里调解、园林养护……按工龄折算社保,愿意上岗的优先分配住房——”
“这主意不错。”谭浩蹲下来逗弄小花猪,“就像前世公司裁员,总得给人培训再上岗。”
林诗雅忽然翻开手边的《神职移交清单》,指尖在某页停住。她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惊诧:“三个月前,你默许‘休’字符印吸收那些散逸的神格?”
谭浩正抱起小花猪,闻言歪了歪头:“啊?就那天在城隍庙,你说符印发光,我随手让它‘收着玩’罢了。”
“可它把神格拆解成了公共服务模块!”林诗雅的声音带着些许震动,“司雨神的权柄变成了水利调度员的工作手册,引魂使的天职被写成了殡葬服务流程——连姻缘神的红线,都成了婚姻登记处的‘情感咨询指南’!”她攥紧清单,“你早就铺好路了?”
谭浩被小花猪拱得直笑:“这不是图省事嘛。神仙要吃饭,咱们要办事,凑到一块儿多方便。”他挠了挠猪耳朵,“就像你总说我懒,可懒人才最爱找省力的法子。”
林诗雅望着他头顶翘起的几根碎发,忽然想起三天前在便民站看到的景象:那个曾执掌万界长夜的影烛神,穿着靛蓝色工装扫街,扫帚尖碰到谭浩脚边时,他缩了缩脖子,比打扫自家神宫还要认真。
“叮铃——”
便民站的铜铃被风吹响。
玄箴的文书官探头进来:“大人!有位白胡子仙长来报名,说管了八百年雷云,问能不能去气象局上班!”
玄箴转身要走,又回头喊道:“殿下要不要去看看?”
谭浩把小花猪往竹椅上一放:“不去。”他捡起钉子继续钉狗窝,“等他学会写简历再说。”
黄昏时分,东岭城的晚霞格外绚烂。
林诗雅抱着清单走过便民站,透过糊着窗纸的窗户,看见十几个白发苍苍的身影挤在桌前,握着符笔,在《求职登记表》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名字。
有个穿鹤氅的老头举着笔直挠头:“老朽从前只写过天书,这‘学历证明’一栏该怎么填才好?”
深夜,竹屋里传来细碎的鼾声。
谭浩裹着薄被翻了个身,小花猪蜷在他臂弯里。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墙上,他迷迷糊糊地嘟囔:“明天狗窝盖好了……得挂个牌……‘严禁神仙占用’……”
话音刚落,九幽深处传来一声轻响。
那枚刻着“休”字的符印缓缓转动,表面浮起密密麻麻的金色纹路,像是在批阅一份无形的编制表。
东岭城的更夫敲过三更。城门楼子上,悄然飘落一片雪白的衣角。
“律外之人”望着城中零星的灯火,指尖轻轻抚过手中的玉牒。玉牒上的纹路忽然亮起,映得他眉眼冷冽如霜雪。
“有意思。”他低笑一声,“连神仙都要写简历……这人间,倒是比天上热闹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