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之上的仙殿里,鎏金香炉的青烟正打着旋儿往上飘。
那位捏着玉简的上仙盯着草纸飞机上的字,指尖青筋直跳,袖中仙力翻涌得几乎要震碎案几。
他正欲召来童子问罪,忽闻殿外传来一声——是那草纸飞机不知何时又飘了回来,正端端落在他新换的云纹皂靴上,被踩出个皱巴巴的鞋印。
胡闹!上仙拍案而起,却在抬脚时瞥见鞋尖的草屑,忽觉喉头发哽。
三百年前他初登仙位时,不也穿着这样沾草屑的粗布鞋?
那时他替山下老妇寻回走丢的鸡,老妇塞给他半块烤红薯,薯皮焦香混着草灰味,比现在的玉露琼浆都香。
报——殿外仙侍的声音打断回忆,下界传回急报,镇中学堂第三轮招考已开始,七十二名应试者已入考场。
上仙攥紧袖中草纸,指节发白。
他终究没让仙侍去掀了那破学堂的屋顶,只挥了挥手:且看着。
镇中学堂的青石板地被晨露浸得发亮,朱漆门楣上贴着的红纸黑字被风掀起一角,严禁使用神通禁字恰好盖住了门环,倒像个歪歪扭扭的封条。
玄箴抱着半旧的竹编账本站在门口,墨笔在泛黄的纸页上划得沙沙响。
幽冥司判官,到。
紫电尊者,到。
云使陈九,到。
玄箴的笔尖顿在名字旁,抬眼看向最后一位考生。
那人身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衫,袖口还沾着黄瓜藤的绿汁——正是上回被淘汰后,扛着半筐黄瓜来赔礼的云使。
玄箴记得他当时红着脸说:神仙不兴白吃白拿,这瓜是我自个种的。
元神投影检测中。账本突然泛起微光,玄箴耳中响起系统提示音。
他抬眼扫过人群,正见第二排末尾的青袍修士眼神闪躲,指尖掐着隐晦的法诀。
玄箴地合上账本,墨笔重重敲在那人面前的案几上:这位仙友,你本尊此刻还在南溟钓鲸鱼吧?
青袍修士脸色骤变,法诀溃散,半透明的元神投影地消散,露出本尊那身缀满珊瑚珠的华丽道袍。
他刚要发作,忽见账本上跳出一行金漆小字:代考嫌疑,扣除三年基层服务积分。修士望着积分栏里骤然减少的数字,喉结动了动,最终缩着脖子退到角落。
都听好了。玄箴将账本往胸前一抱,声音不大,却让整间学堂静得能听见檐角铜铃的轻响,这不是给神仙撑场面的虚职,是要拿扫帚扫街、提药箱看病、帮老大娘搬米的实缺。他指节叩了叩墙上的告示,谁再把自个当,谁就回天上喝风去。
后排有个留着长须的老修士嘀咕:不过是凡界小官,犯得着这么较真?玄箴转头看他,目光穿过三百年前的记忆——那时他是执律使,也总把替天行道四个字说得掷地有声,直到被谭浩拎着扫帚扫了三个月落叶,才明白原来藏在每片要扫进竹篓的枯叶里。
较真?玄箴笑了,笑容里带着点当年执律使的锐利,等你们老了,天上不给发俸禄,地上没人认你是神仙,就知道什么叫较真了。
老修士的脸腾地红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正这时,堂外传来的脚步声。
谭浩叼着根狗尾草晃进来,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芝麻糖饼,糖渣顺着指缝往下掉。
林诗雅跟在他身后,素白道袍沾了点油星子——显然是被谭浩硬拽着去早摊吃了碗 混 沌 。
开始吧。谭浩一屁股坐在主考官的位置上,把糖饼往桌上一放,头一个谁?
冥府判官,崔无咎。为首的青面修士上前一步,周身阴气压得烛火直晃。
谭浩歪头看他,狗尾草在嘴角一翘一翘:幽都当差三百年?
正是。崔无咎挺直腰板,属下掌生死簿,辖十万阴兵——
打住。谭浩打断他,随手翻了翻他的简历,我就问你,你妈认识我不?
满场寂静。
崔无咎的青脸瞬间褪了色,连眼角的鬼纹都僵住了:这......属下不知。
不知道?谭浩把简历往桌上一扔,你当神仙就了不起了?
你妈要是在凡界,我谭九皇子见了得问声阿姨好;你要是在凡界,见了我妈也得喊声娘娘。
连这点人情都不懂,当什么基层官?他挥挥手,回去写检讨,题目《论神仙也要讲人情世故》,三千字,明早交。
崔无咎张了张嘴,最终对着谭浩桌上的糖饼鞠了个躬,灰溜溜退下。
第二位是紫电尊者,周身雷纹若隐若现,一看就是刚压下脾气没用法术。
紫电尊者,雷池当值五百年。他报完家门,等着谭浩提问。
谭浩托着下巴,忽然笑了:你丈母娘今年重阳节来不来吃席?
我这早摊的糖糕,她指定爱吃。
紫电尊者的雷纹炸了道小闪,额头冒出细汗:这......尊者尚未婚配......
没婚配?谭浩挑眉,那你总见过邻居家的丈母娘吧?
街坊邻居红白喜事凑个份子,过年过节串个门,这才叫人间烟火。
连群众的丈母娘都不关心,还谈什么服务群众?他摇了摇头,缺乏群众基础,淘汰。
紫电尊者的雷纹彻底散了,像只被拔了毛的雷鸟,蔫头耷脑地退到一边。
最后一位是云使陈九。
他没像前两位那样挺直腰板,反而微微弓着背,像是怕碰着谁似的。
你咋又来了?谭浩叼着狗尾草笑。
陈九挠了挠后脑勺:上回您说神仙得混人间烟火,我回去想了半月。
天上没人给我发退休金,地上还能混口饭吃——再说了,我种的黄瓜,您说甜。
谭浩乐了,把狗尾草往耳朵上一插:行,问个正经的。
要是你辖区有个老头摔倒了,你是先念驱邪咒,还是先扶他起来?
陈九没犹豫:先扶。他说得太急,喉结动了动,又补了句,要是邪祟,扶起来再打也不迟。
叮——
账本突然发出清响,首页浮起金光,两个字下自动跳出二字。
林诗雅看着那行字,眼尾微微上挑: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答案?
谭浩抓了把糖渣往嘴里塞,含糊道:当然。
我跟你说过嘛,真正的道,藏在搀人一把的手心里。他瞥了眼窗外,晨光正漫过青瓦,把严禁自称本座的告示照得发亮,那些端着神仙架子的,早晚得明白——天武大陆的地,是凡人踩出来的;神仙的路,也得凡人给指。
林诗雅望着他发顶翘起的碎发,忽然伸手帮他拍掉肩头的糖渣。
指尖触到他粗布外衣的纹路,像触到了某种比仙法更坚韧的东西。
当夜,北漠冰窟传来闷响。
千年不化的玄冰裂开蛛网状的纹路,无数刻着神职名录的玉简坠入雪渊,最上面那卷的封皮被冰棱划开,露出已注销三个大字。
而在千里外的小镇,玄箴坐在油灯下整理《流动人口登记表》。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
他翻到新一页,笔尖停在云使陈九的名字旁,犹豫片刻,在备注栏添了句:会种甜黄瓜,适合管菜篮子。
雨越下越大,打湿了窗纸上的基层服务四个字。
玄箴抬头望向窗外,见谭浩的早摊还亮着灯——那小子准是又偷溜出去买宵夜了,林诗雅的道袍都没披,正追在后面喊他。
雨声里,传来谭浩的大嗓门:雅雅你别急,我就买个糖糕!
明儿面试还得用呢!
玄箴笑着摇了摇头,继续低头整理表格。
油灯的光在纸上流淌,把已录用的红印照得暖融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