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 年 7 月 15 日，金陵城被焖在湿热的空气里，柏油路晒得发软，远处的紫金山像蒙了层灰纱。林枫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行囊，攥着北郊警局的报到通知书，挤上了开往城郊的 10 路公交车。车是老式铰接车，中间的帆布连接处随着颠簸晃悠，铁皮座椅烫得人直挪屁股。车厢里塞满了人，汗味混着后排大爷的旱烟味、前排姑娘的茉莉香粉味，还有不知谁带的韭菜盒子味，黏腻地裹在皮肤上。
他好不容易在车尾靠窗的位置站稳，刚扶住布满划痕的木扶手，就听见前排传来 “哐当” 一声 —— 有人的搪瓷缸摔在了地上。还没等众人反应，斜后方突然炸开一声尖利的哭喊：“死人了！老天爷啊，死人了！”
是个拎着菜篮的大妈，她指着倒数第二排的座位，手指抖得像筛糠。林枫心里一紧，推开身边的乘客挤过去，鞋跟踩在黏糊糊的地板上差点打滑。只见一个穿白色的确良衬衫的中年男人歪靠在椅背上，胸口插着一把银色水果刀，刀柄还在微微晃动，暗红的血顺着衬衫下摆滴在地板上，积成一小滩，边缘已经开始凝固。
“让一让，都别碰！” 林枫的声音比自己预想的更稳，前世勘查过数十个凶案现场的记忆瞬间苏醒。他蹲下身，手指避开血迹探向男人的颈动脉 —— 冰凉僵硬，没有丝毫搏动。再翻开眼睑，瞳孔已经散得像墨点。“死亡时间不超过 20 分钟，创口在左胸第四肋间隙，单刀致命。” 他边说边扫过周围，视线在乘客脸上快速停留：前排的年轻情侣紧紧攥着手，男生的喉结不停滚动；过道里的中年妇女把布包往身后藏了藏，眼神往窗外瞟；最扎眼的是斜对角穿蓝色工装的男人，他低着头蹭着鞋底，左手反复摩挲着腕上的电子表，表盘显示 14 点 08 分，可他至少看了五次时间。
“谁有手机？打 110，说幕府山路 10 路公交发生命案，保护好现场！” 林枫提高声音，目光锁定那个工装男，“师傅，您刚才坐在死者斜对面吧？有没有看到什么异常？”
男人猛地抬头，额角渗着汗：“没、没有！我一直在看窗外，啥也没瞧见！” 他说话时，林枫注意到他工装袖口沾着几点深蓝色油漆，右手食指有块新鲜的磨伤，指甲缝里嵌着黑灰。
混乱中，有人举着诺基亚手机喊 “打通了！打通了！”。林枫趁机绕到座位另一侧，发现死者的右手死死攥着，指缝里露出半片蓝布，材质粗糙，不像死者衬衫的料子。他还没来得及细看，窗外就传来了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很快停在了公交车旁。
车门被猛地拉开，带着一身热气的警员们鱼贯而入。走在最前面的男人身形格外挺拔，足有一米九高，国字脸膛晒得呈深麦色，肩章上两杠一星的警衔在昏暗车厢里格外醒目，左胸警号 “0” 的数字边缘被常年摩挲得发亮。他额角有道寸许长的浅疤，像是被锐器划过，此刻随着皱眉的动作轻轻牵动，眼神锐利得能穿透人群。警服领口沾着圈明显的汗渍，下摆随意地扎在裤腰里，露出腰间磨得光滑的老款橡胶棍，尾端还刻着个小小的 “89” 字样，正是北郊警局刑侦大队长秦奋。
“保护现场！疏散群众！” 秦奋开口时声音带着点沙哑，想来是一路急赶喊出来的，喉结上下滚动间，颈侧的青筋微微凸起。
他身后跟着四个同伴，打头的矮壮汉子看着年纪最大，背微驼但肩膀依旧宽厚，几乎抵上车门宽度。58 岁的张卫国还有半年就退休，警帽下露出半头花白头发，络腮胡茬里也掺着银丝，左胸警号 “008762” 的漆皮掉了大半，只剩模糊的轮廓。他腰间别着的手铐链磨得发亮，手里拎着卷黄黑相间的警戒线，手指关节粗大，指腹全是老茧 —— 那是常年握橡胶棍、捆警戒线磨出来的。“张叔，您老先把线拉上！” 秦奋话音刚落，张卫国已经应声 “得嘞”，粗糙的手掌麻利地扯开警戒线，金属卡扣 “咔嗒” 一声扣在扶手立柱上，动作熟稔得仿佛刻进了骨子里。他拉着线往车厢另一头走时，林枫瞥见他警裤膝盖处磨出了毛边，裤脚还沾着早上出警蹭的泥点。
张卫国身边的年轻警员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眉眼舒展，笑起来左脸颊有个浅浅的梨涡，正是刚入职三个月的李天。他警服是崭新的，袖口特意卷到小臂，露出腕上戴着的运动手表，表盘还闪着细碎的光。手里的牛皮笔录本挂着个小熊卡通挂坠，与严肃的现场格格不入，却透着股挡不住的开朗劲儿。“秦队，我这就登记乘客信息！” 李天脆生生应着，脚步轻快地挤过人群，哪怕指尖因为紧张微微发颤，脸上依旧挂着亲和的笑，对着吓得发抖的大妈柔声说：“阿姨您别怕，慢慢说，您最早看到死者是什么时候？”
右侧两个警员步伐沉稳。留板寸的是 35 岁的痕检骨干王建军，皮肤黑得发亮，是常年跑外勤晒出来的，额前贴着块方形创可贴 —— 早上帮张卫国搬勘查箱时磕到了柜角。他手里的银色痕检箱侧面印着 “痕迹检验”，边角磕得坑坑洼洼，箱把手上缠着圈旧纱布，是怕硌手特意缠的。王建军话不多，进车厢后没接话，径直蹲下身，从口袋里摸出个放大镜，借着车窗透进来的光，一点点扫视地板上的血迹，连最细小的血星子都没放过。
戴黑框眼镜的刘斌是队里的专职摄影师，30 岁出头，镜片总擦得一尘不染，此刻却蒙着层水汽。他背着磨白的帆布相机包，里面装着台老式胶片机，侧面口袋露出半截柯达胶卷盒，上面用马克笔写着 “2000.7”。“秦队，我先拍全景！” 刘斌推了推眼镜，快步走到车厢中部，选好角度后屈膝半蹲，相机举得稳稳的，“咔嚓” 按下快门，闪光灯晃过瞬间，他还不忘提醒旁边的李天：“小李，离血迹远点，别破坏痕迹。”
秦奋目光扫过车厢，很快落在蹲在尸体旁的林枫身上，眉头瞬间拧成疙瘩，额角的疤痕也跟着动了动：“你是谁？警校的实习生？这里不是观摩课！”
“秦队，我是新来报到的刑警林枫。” 林枫掏出烫着金字的报到通知书，指尖还带着汗，“死者男性，45 岁左右，左胸单刀贯通伤，创口呈梭形，刀刃宽度约 3 厘米。颈动脉搏动消失，瞳孔散大固定，死亡时间初步判断 15 至 20 分钟。”
秦奋愣住了，下意识地抬手摩挲了下腰间的橡胶棍，粗糙的触感让他回过神。刚想追问细节，身后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挤了进来。她长发用黑色皮筋束成利落的马尾，额前几缕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左胸别着个银色金属名牌，上面 “苏锐” 二字刻得清晰。她手里拎着的勘查箱和痕检员的款式相似，但侧面印着 “法医科”，箱角的磕碰痕迹比其他箱子更明显，显然用得频繁。白大褂下露出藏蓝色警裤的裤脚，脚上是双白色帆布鞋，鞋边沾着点新鲜泥渍，应该是从其他现场直接赶过来的。
“秦队，法医苏锐。” 她声音清冷，蹲下身时白大褂下摆轻轻扫过地板，没丝毫犹豫就从勘查箱里拿出乳胶手套，指尖灵巧地扯开包装纸，动作熟练得不像话，“死者姓名尚未确认，创口边缘整齐，入口锐、出口钝，符合单刃刺器损伤特征。”
林枫看着她捏着刀柄轻轻晃动，突然开口：“苏法医，麻烦看看死者指甲缝。”
苏锐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时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阴影，眼底带着明显的审视：“你懂法医？”
“以前看过相关资料。” 林枫没敢提前世的事，指了指死者蜷曲的左手，“指甲缝里有蓝色颗粒，反光明显，不像泥土。还有他右手攥着的布料，边缘有撕痕，应该是挣扎时从凶手身上扯下来的。”
“不用你教我做事。” 苏锐语气硬邦邦的，但还是拿起镊子凑近死者的指甲，镊子尖泛着冷光，小心翼翼地拨开指甲缝，果然夹出几粒细小的蓝点，“醇酸树脂漆，常见于工业涂料。” 她又转向死者的右手，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按压僵硬的关节，一点点掰开掌心，露出半片纯棉蓝布，“经纬密度 160x120，是工装常用布料。”
秦奋在一旁看得直点头，扭头朝那个矮壮的汉子抬了抬下巴：“张叔，把警戒线拉起来，圈出核心现场。” 张卫国应了声，立刻扯开警戒线，动作麻利地将两端固定在车门两侧的扶手上，手腕上的老上海手表 “咔哒” 响了一声，像是在计数。
“林枫，你刚才说看到个穿蓝工装的男人？” 秦奋问。
“在那儿。” 林枫朝车门方向抬了抬下巴，那男人正缩着肩膀，试图混在疏散的人群里往外溜，“袖口有同款油漆，还不停看表，像是在赶时间销毁证据。”
“小李，把他扣下！查身份！” 秦奋朝那个年轻警员喊道。李天立刻应声上前，掏手铐时手微微抖了一下，金属链碰撞发出轻响，他抿了抿唇稳住心神，快步走到工装男身后，声音虽有些发紧但足够清晰：“别动！警察！”
秦奋转而拍了拍林枫的肩膀，掌心的老茧蹭得人发痒：“小子可以啊，比老刑警还敏锐。”
苏锐已经收起工具站起身，白大褂袖子不小心蹭到了椅背上的血迹，她皱了皱眉，从口袋里掏出张糙纸纸巾 —— 上面印着淡淡的 “北郊警局” 字样，仔细擦了擦污渍：“秦队，尸体需要运回局里解剖，胃内容物和油漆颗粒送去市局化验。” 说完瞥了林枫一眼，眼镜后的目光带着点审视：“刚毕业就这么冲？小心办案毛躁出纰漏。”
“多谢苏法医提醒。” 林枫笑了笑，“不过油漆颗粒我刚才看了，有金属光泽，可能是化工厂专用的防腐漆，北郊只有燕子矶那家化工厂用这个型号。”
苏锐脚步一顿，回头时马尾辫轻轻扫过颈侧，眼神里多了点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家以前做过建材生意，接触过这类涂料。” 林枫随口找了个借口，其实是前世办过类似的案子。
秦奋哈哈大笑，又朝戴眼镜的警员吩咐：“刘斌，现场照片多拍几张，创口、布料、死者手部特写都不能漏。” 刘斌连忙点头，举起相机 “咔嚓” 按下快门，闪光灯晃了一下，他推了推下滑的眼镜，小声补充：“秦队，车窗上的指纹也会重点拍。”“嗯，仔细点。”
“行了，俩能人别掐了！林枫跟我去局里做笔录，苏锐你先回实验室，化验结果出来立刻通知我。” 秦奋说着，接过张叔递来的警帽戴上，帽檐刚好遮住了额角的疤痕。
北郊警局的老式小楼里，林枫刚录完口供，就看见苏锐拿着化验单走进来。她头发比刚才乱了点，几缕碎发粘在脸颊，白大褂领口沾了点墨渍，应该是写报告时不小心蹭上的，手里的化验单边缘有些卷边，上面签着她清秀的名字。“秦队，油漆成分比对出来了，和燕子矶化工厂的底漆完全一致。布料纤维里检出微量机油和硝基苯，符合化工车间环境特征。”
“那个男人身份也查清楚了。” 秦奋拍着桌子，桌上的搪瓷杯被震得轻轻作响，“王强，42 岁，化工厂操作工，欠了死者李建国三万高利贷，昨天李建国刚催过债。”
“现在去抓他？” 林枫立刻站起来。
“走！” 秦奋抓起警帽，又指了指苏锐，“你也一起，万一需要现场验伤。”
苏锐没反对，路过林枫身边时，从勘查箱侧袋里摸出瓶矿泉水递给他，瓶身上印着 “金陵啤酒厂监制”，瓶壁还凝着水珠：“算你刚才没瞎猜。”
“苏法医的化验也很及时。” 林枫接过水，瓶身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不过下次可以试试加急通道，市局实验室我认识人，能省半小时。”
“不用，我这儿的设备够用。” 苏锐嘴硬心软，还是把化验单副本塞给了他，“死者胃里有 0.1mg\/L 的安定成分，应该是先被下药，趁意识模糊时行刺的。”
“难怪创口没太多抵抗伤。” 林枫恍然大悟，“王强肯定是提前在李建国的水里下了药，等他药性发作再动手。”
警车开到化工厂时，王强正在车间里假装拧螺丝，工装袖口的油漆还没洗干净。秦奋带人冲进去，张卫国第一个扑上去按住他，宽厚的肩膀死死抵着对方后背，李天则麻利地掏出手铐铐住王强的手腕，这次动作稳了不少。王强吓得手里的扳手 “哐当” 砸在水泥地上，脸色瞬间煞白：“不是我杀的！我就是欠他钱！”
“那你工装下摆的撕痕怎么回事？” 林枫走过去，指着他腰侧的破口，边缘还留着参差不齐的线头，“跟死者手里的布料比对一下？还有你口袋里的安定片，是给李建国准备的吧？”
王强的防线彻底崩溃，瘫坐在地上。这时苏锐从勘查箱里拿出快速检测试纸，盒子是蓝色的，上面印着 “化学检测专用”，她在王强工装的油漆上轻轻一蹭，试纸立刻变成红色：“和死者指甲里的油漆成分完全匹配。”
铁证面前，王强终于招了，供述的细节和林枫推测的分毫不差。
回局里的路上，苏锐坐在副驾，林枫和张叔、李天坐在后排。秦奋开着车，突然打趣：“你们俩配合得挺默契啊，以后就是搭档了。”
苏锐哼了一声，从包里掏出个磨旧的皮革笔记本翻着：“他就是运气好，蒙对了几点。”
“是苏法医的化验报告关键。” 林枫笑着回应，“比如安定成分的剂量，正好能让人意识模糊但还能坐公交车，太精准了。”
苏锐嘴角悄悄勾了一下，没再反驳，只是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 —— 这小子虽然年轻，眼神却比不少老刑警还沉稳，倒真有点意思。
回到局里，苏锐收拾勘查箱准备离开，林枫追上去递过一张纸巾：“白大褂上的墨渍，用酒精能擦掉。”
“知道了。” 苏锐接过纸巾，声音轻了些，又从口袋里摸出颗薄荷糖扔给他，糖纸是绿色的，印着 “清凉薄荷”，“明天早上八点，解剖报告给你放秦队桌上。”
“谢谢苏法医。”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林枫摸了摸口袋里的矿泉水瓶，心里泛起一丝笑意 —— 这个高冷的女法医，倒不是真的难相处。秦奋拍着他的肩膀凑过来：“怎么样？苏锐可是我们局的宝贝疙瘩，专业顶尖，就是脾气傲了点。”
“挺好的。” 林枫真心觉得，有这么个较真的搭档，以后办案肯定能少走不少弯路。
这时，张卫国和李天也围了上来，李天红着脸说：“林哥，你刚才一眼就看出凶手有问题，也太厉害了！”
“都是大家配合得好。” 林枫笑着回应，目光扫过几人身上或新或旧的警服，突然觉得，这场迟到的刑侦生涯，或许会比想象中更有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