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究竟……是谁？”
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消散在河岸带着腥气的风里。
李无言转过身，面对着她。乱石滩上一片狼藉，巨大的坑洞还在冒着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着能量激荡后的焦糊味和残余的净化气息。他站在废墟之上，黑衣依旧，神色却比平日更显苍白，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看着她，里面没有了往日的纯粹冰冷，反而沉淀着某种极为复杂难言的东西。
他没有立刻回答。
天际闷雷滚动，乌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汇聚而来，沉甸甸地压在天幕，一场暴雨似乎在酝酿。风吹起桃生的发丝和衣角，她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颠覆认知的骇浪在脑中翻腾。
那贯天彻地的暗金神链，那言出法随般的“敕令”，那绝非人间修士所能拥有的审判与威严……还有他此刻沉默中透出的、与这方天地格格不入的浩瀚与寂寥。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桃生嘴唇哆嗦着，一步步向前走去，踩过破碎的石块，直到离他只有几步之遥。她仰起头，固执地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深潭里找到一丝确切的证据。
“那不是……不是普通的力量。”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紧，“卷宗里记载过……旧天庭崩塌，新法则确立……执掌轮回，裁定善恶……你……你和那位……”她几乎不敢说出那个名号，那个只存在于传说和三界最高法则中的尊名。
李无言的目光掠过她苍白的脸，扫过她因紧握而指节发白的双手，最终，几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那叹息轻得如同羽毛落地，却重重砸在桃生心上。
他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他只是伸出手，指尖泛起极淡的、与刚才那毁天灭地的力量同源却温和了无数倍的暗金光芒，轻轻点向桃生的眉心。
桃生下意识地想躲，身体却僵在原地，信任压过了恐惧。
指尖触及，一股清凉却浩瀚的意念流涌入她的识海，并非言语，而是直接的景象与感知——
她“看”到浩瀚无垠的轮回之盘缓缓转动，万千魂光生灭；她“看”到判官笔划定阴阳，维系秩序；她“看”到高天之上，一道孤独却坚定的身影，默然守护着新生的人间，目光偶尔垂落，带着无尽的温柔与思念，望向凡尘某一处……
景象破碎。
李无言已收回手，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非你所想那般。一具化身，一段尘缘，仅此而已。”
虽未明言，但一切已不言而喻。
桃生踉跄着后退一步，浑身冰冷，又觉得血液在灼烧。是真的……他真的是……那位至高存在的化身！那位书写新约、执掌轮回的……而自己，竟然一直在他面前那般随意，甚至暗自抱怨他的沉默冷淡……
巨大的惶恐和不知所措瞬间淹没了她。
豆大的雨点终于砸落下来，噼里啪啦，很快连成雨幕，冲刷着地上的污秽，也打湿了两人的衣衫。
李无言抬手，一道无形的屏障自然生成，将雨水隔绝在外。他看向呆立雨中的桃生，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滑落，让她看起来格外脆弱。
“此地不宜久留。”他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清，却似乎又多了一丝别的什么，“先回司。”
……
返回阴阳司的路程，在沉默中显得格外漫长。雨声敲打着车篷，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桃生蜷缩在车厢角落，低着头，不敢看对面的李无言。脑子里乱成一团麻，震惊、惶恐、疑惑、还有一丝被隐瞒的委屈……各种情绪交织翻滚。她想起荆芥姐姐和幽璃姐姐看她的眼神，想起张司主对他的恭敬，原来一切都有了解释。
他为何会出现在小河村？为何会成为她的搭档？为何一次次救她？那些无声的指点，那些笨拙的关怀……难道都只是因为“尘缘”？
什么样的“尘缘”，值得这样一位存在化身前来？
马车在阴阳司侧门停下。雨还未停。
李无言率先下车，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车边，似乎在等她。
桃生磨磨蹭蹭地下来，垂着头，盯着自己湿透的鞋尖。
“跟我来。”李无言说完，转身走向一条更僻静的回廊，并非回宿舍的方向。
桃生默默跟上。
他带她来到一扇位于司殿最深处、毫不起眼的木门前。门上没有任何标识。李无言推门而入，里面是一间陈设极其简单的静室，只有一桌一椅一蒲团，四壁空空，却笼罩着一层强大的隔绝结界。
这里的气息，让桃生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与熟悉，仿佛与他同源。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
静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李无言走到桌边，背对着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旧天崩塌，新约初立，三界看似平稳，实则暗流汹涌。轮回新生，法则更替，总有缝隙，亦有……不甘寂灭之物觊觎。”
他转过身，目光沉静地看向她：“你身负特殊生机，于邪祟而言，是劫，亦是……大药。易招觊觎。”
桃生猛地抬头：“所以……您在我身边，是为了……保护我？”因为她容易被盯上？
“是。”李无言承认得干脆，“亦为……历练。”
“那……荆芥姐姐，幽璃姐姐，她们……”
“旧识。”李无言道，“可信。”
简单的词语，却重若千钧。桃生忽然明白了，她们对她的好，并非无缘无故，一切都源于眼前这个人。她们是在替他守护她。
“为什么是我？”这是盘旋在她心头最大的疑问，“我只是一个普通的……”
“并非普通。”李无言打断她，目光落在她眉心的七彩印记上，那目光深邃，仿佛透过她，看到了遥远的过去，“你的生机，你的魂印……独一无二。”
他顿了顿，似乎斟酌着语句，最终却只是道：“尘缘牵绊，因果使然。具体缘由，现下知晓，于你无益。你只需知道，无人会害你。”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桃生心中的惶恐和委屈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所以，她并非无关紧要，她身上有着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牵扯着巨大的因果，甚至引动了这位存在的化身降临尘世守护。
她还想问关于那“尘缘”，关于那“魂印”，但看着李无言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带着明确拒绝的眼睛，她知道自己问不出更多了。
“今日之事，”李无言语气转为严肃，“所见所闻，勿对外人言。谨守本心，勤加修炼，便是最好。”
这是在叮嘱，也是命令。
桃生深吸一口气，用力点头：“我明白了，李先生……不，……”她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
“依旧称李先生即可。”李无言神色缓和了些许。
“是，李先生。”桃生低下头，心情依旧激荡，却不再是最初的茫然无措。巨大的秘密压在她心头，却也让她隐隐感觉到，自己走过的路，或许早已注定。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下去。
李无言走到门边：“回去吧，好生休息。”
桃生行礼，转身准备离开。手触及门扉时，她忽然停下，没有回头，轻声问：“那……您还会……继续教我么？”
身后沉默了一瞬，传来平静的回应：
“嗯。”
只有一个字，却让桃生心中一定。她推开门，走了出去。
雨后的空气清新冷冽。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木门，门后是她刚刚窥见的一角惊天动地的真相，以及一个更加波澜壮阔却也更凶险未卜的未来。
她握紧了拳，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无论前因如何，路，总要自己走下去。而现在，她知道，自己并非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