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朱厚照并未如常前往平台听政,而是命人传召杨廷和至养心殿西暖阁觐见。
此地比精舍更为私密,更适合商议棘手之事。
杨廷和到来时,面色憔悴,眼窝深陷,显然一夜未眠。他正要行大礼,朱厚照已抬手虚扶:
“先生不必多礼,坐。”
内侍奉上茶点后便被屏退,暖阁内只剩下君臣二人。
朱厚照没有绕圈子,直接将石文义密报中关于清流激烈反应的部分,推到了杨廷和面前。
杨廷和匆匆扫过,脸上血色褪尽,起身便要跪倒请罪:“臣无能,致使物议沸腾,惊扰圣听,恳请陛下……”
“先生。”
朱厚照打断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坚定。
“朕召你来,不是问罪,是问策。朕若此时强行下旨,依吏部初议授官,会如何?”
杨廷和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皇帝在考校他,也是给他陈述利害的机会。
他沉声道:“若强行下旨,科道必然集体封还,甚至……叩阙死谏!届时朝局动荡,天下士林哗然,新政恐将寸步难行。且……且恐有损陛下圣德,为后世史笔所讥。”
“若朕就此罢手,停了实务学堂,或是将生员尽数遣散,只予些钱粮打发了事,又会如何?”
朱厚照再问,目光锐利。
杨廷和身体微震,抬头看向皇帝,只见年轻的天子眼中没有丝毫犹豫,只有深不见底的沉静。
他明白了皇帝的心意,精神一振,思路也清晰起来:
“万万不可!陛下!学堂乃陛下革新之旗帜,若因此挫折便偃旗息鼓,则天下有志实务者寒心,守旧者气焰更炽!日后陛下再欲推行任何新政,将难如登天!且……且北疆、南海、市舶,在在需人,若无新血注入,旧弊如何能除?”
朱厚照微微颔首,这就是他需要的答案。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初升的朝阳,缓缓道:
“所以,学堂必须办,官,也必须授。关键在于,如何授?”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杨廷和:“先生是首辅,熟知典章,更明了人心。依你之见,这授官细则,当如何‘斟酌’,方能既不失朕设立学堂之本意,又能稍安士林之心,使新政得以延续?”
这是将最大的难题,也是最大的信任,交到了杨廷和手中。
杨廷和沉吟良久,脑中飞速权衡。
他知道,皇帝这是在逼他拿出一个既能推进改革、又能平衡各方利益的可行方案。
这需要极高的政治智慧和对官僚体系的深刻理解。
“陛下。”
他最终开口,声音沙哑却坚定。
“臣以为,或可从以下几处着手,加以调整:
其一,授官品级,可适当降低。首期生员,最高不逾从七品,多数授正八品、从八品官职,以示与科举进士之区别。
其二,任职范围,严格限定。皆派往各布政使司、市舶司、河泊所、督饷道等专务衙门,担任佐贰官或具体办事官员,绝不授翰林、科道及府州县正印官,不涉‘清要’之职。
其三,升迁路径,单列考核。其考成由所在衙门及业务上官共同负责,吏部复核,升迁速度严加控制,非有殊功,不得躐等。且……可明发上谕,言明此乃‘试职’,以观后效,暂不定为永例。”
他提出的这几条,核心就是“限制”——限制品级、限制职权、限制升迁,并将此定义为“试验性质”。
这是在最大限度上,减少对现有科举官员既得利益的直接冲击,给反对者一个台阶下。
梁静静静地听着,手指在窗棂上轻轻敲击。
杨廷和的方案,无疑是目前情况下最务实、也最具操作性的选择。它保住了实务学堂的根,虽然暂时限制了其枝叶的舒展,但毕竟活下来了。
活着,就有未来。
“可。”
朱厚照最终吐出一个字,“便依先生所议,由内阁会同吏部,据此拟定最终授官方案,明发天下。至于那些联名上奏的……”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芒,“先生可私下放出风声,便说朕已震怒,认为彼等不顾国事艰难,一味拘泥古法,若一意孤行,朕不吝动用雷霆手段。同时,也让石文义将朕已知晓他们私下串联、言辞激烈之事,稍稍‘泄露’一二。”
他要的是分化瓦解,是让那些并非核心、只是跟风或出于理念担忧的官员知难而退。
杨廷和心中凛然,知道皇帝这是恩威并施,既要他出面做妥协的方案,也要借锦衣卫之力施加压力。
“老臣明白。”
“去吧。”
朱厚照挥挥手。
“尽快将方案定下来。朕等着看实务学堂的生员,早日为国效力。”
杨廷和躬身退下,步履虽依旧沉重,但眼神中已重新燃起了斗志。
他内心叹息自嘲了一声,自己接下了一副极其难下的棋,但皇帝已经指明了落子的方向和底线,剩下的,就是他这位首辅展现手腕的时候了。
朱厚照独自留在暖阁内,看着杨廷和离去的背影。
他即使退让,这场风波不会就此平息,妥协换来的只是暂时的喘息。
但他同样清楚,改革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坦途,而是在不断的博弈、妥协和坚持中,艰难地向前推进。
今日退一步,是为了明日能进两步。
他拿起朱笔,在那份联名奏章的草稿抄件上,缓缓画了一个圈,如同在棋枰上,落下了一颗决定局势的关键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