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遇吉驱虎吞狼之策,立意虽高,执行起来却远非一纸军令那般简单。战争的齿轮,在黔地的群山间,开始以更残酷、更缓慢的方式咬合、转动。
水西安邦亨接到周遇吉措辞恳切却又暗含威胁的密信,以及那份足以让任何土司心动的“酬劳”清单后,并未立刻响应。他召集族中头人,连续商议了三日。支持者认为,金筑罗氏素来与水西有隙,若能借朝廷之手削弱甚至吞并其地,对水西百利而无一害;反对者则忧心,此举无异于与所有叛乱的土司为敌,若朝廷事后反悔,或平叛失利,水西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最终,安邦亨做出了一个看似精明实则骑墙的决定:他答应周遇吉,会“陈兵边界,以为声援”,并“酌情”截断几条通往金筑的次要商道,但拒绝立刻出兵与金筑正面交战。他在观望,要看京营是否真有能力迅速击溃金筑,也要看杨友那边能否创造出更大的“惊喜”。
得到水西这般暧昧的回复,周遇吉心中暗骂“老狐狸”,却也无计可施。他不能逼迫过甚,否则可能将水西彻底推向对立面。于是,秘密运动至预定位置的前营、左营,只得继续潜伏,等待战机。而做出回援绥阳态势的佯动部队,则大张旗鼓,缓慢行军,每日仅前行二三十里,刻意营造出一种仓促与混乱的假象。
金筑土司罗氏,名为罗雄,其人勇猛而多疑。他起初见京营“慌忙”回援,心中窃喜,加紧了对绥阳卫的围攻。绥阳卫指挥使拼死抵抗,依仗城防,一次次击退叛军的进攻,但城中箭矢、滚木擂石消耗巨大,伤亡也在不断增加,求援的信使一波波冲出重围,奔向周遇吉大营。
然而,数日后,罗雄安插在外的眼线回报,并未发现京营主力真正逼近的迹象,反而是一些关于水西异动、以及京营小股精锐在其领地边缘神出鬼没的消息不断传来。罗雄起了疑心,攻势不由缓了下来,分出一部分兵力回防老巢,并加派斥候,试图摸清京营真实意图。如此一来,绥阳卫压力稍减,但危机并未解除,战局陷入了僵持。
与此同时,石阡土司及普安卫附近的小股叛军,依旧像烦人的蚊蚋,不断袭扰着京营漫长而脆弱的补给线。一支由两百京营士兵护卫的粮队,在途经一处名为“落鹰峡”的地方时,遭遇伏击。叛军并未强攻,而是利用地形,从两侧山崖不断滚下落石、发射冷箭,焚毁了数辆粮车,造成数十人伤亡后便迅速遁入山林。类似的袭击虽不致命,却极大地迟滞了补给速度,消耗着京营的精力与士气。
老鹰岩上,杨友的日子同样不好过。京营的佯攻日夜不休,虽未真正攀岩攻城,但那震天的鼓噪、不时射上来的火箭(尽管大多落在半山腰)、以及深夜里故意点起的、仿佛无穷无尽的篝火,都让守军精神紧绷,疲惫不堪。更糟糕的是,盐,快要吃完了。以往依赖的几条私盐通道,不是被官军截断,就是被水西卡死。缺盐导致士卒体力下降,怨言开始在营寨中蔓延。杨逵试图派人从险峻处秘密下山筹粮,却大多有去无回。
战争从轰轰烈烈的正面对决,转入了更加折磨人的消耗与对峙阶段。周遇吉每日看着沙盘上几乎凝滞的态势,听着各处传来的或好或坏的消息,眉头越锁越紧。他深知,京营作为客军,长期悬师于外,粮饷消耗巨大,朝中必有非议。而西南即将进入冬季,山区的严寒对来自北方的士卒将是另一重考验。时间,并不站在他这一边。
他再次召集将领与参谋司,语气沉重:“诸位,战事迁延,非我所愿。然贼势狡黠,地利在彼,急切难下。如今之势,拼的是耐心,是后勤,更是意志!传令各营,加固营垒,广储柴薪,准备过冬。粮道护卫兵力加倍,凡遇袭,不必追击,固守待援即可。对老鹰岩,围困不变,但可适当减少佯攻频次,以休养士卒体力。”
他看向骆千户:“骆千户,招抚之事,需加快进行。可适当提高价码,重点瞄准那些家有老小、并非杨友死忠的头目。另外,散布消息,就说……朝廷已调集湖广、四川大军,不日即将入黔会剿。”
他又看向负责与水西联络的参军:“再给安邦亨去信,不必催他出兵,只告知他,我军已做好长期围困之准备,播州之地,将来总要有人打理……问他,对狼牙隘以东的那片猎场,可有兴趣?”
周遇吉在调整策略,从追求速胜,转向了更深谋远虑的布局。他要利用这个僵持阶段,进一步瓦解敌人的斗志,拉拢潜在的盟友,并为可能到来的长期作战做好准备。烽火连天的正面战场暂时沉寂,但暗地里的较量,却更加惊心动魄。这场平叛之战,已然变成了一场考验双方统帅耐力、智慧与资源调配能力的漫长马拉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