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港大捷与肃清内奸的奏报,如同两道疾驰的闪电,几乎同时劈入了紫禁城。它们带来的不仅是胜利的消息,更是搅动朝局的风暴。
乾清宫西暖阁内,梁正(朱厚照)仔细阅读着文贵的奏疏。当看到巡海民壮以寡敌众、血战不退时,他微微颔首;当看到葡萄牙人炮击助战、顾云卿火攻破敌时,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当看到文贵借机请求增援、并附上那份沉甸甸的缴获赃物清单及部分指向布政使司的口供时,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好一个文仲实!”梁正放下奏疏,对侍立一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岳道,“不仅仗打得漂亮,这刀子递得也准。看来,福建那边,是该好好清理一下了。”
几乎同时,杨廷和也在文渊阁的值房内,收到了文贵的私信抄本以及那份更为详尽的证据摘要。他比皇帝更早一步看到了那触目惊心的赃物清单和若隐若现的省级官员影子。他眉头紧锁,并非畏惧,而是在飞速权衡。
“元辅,”一位亲信阁僚低声道,“文贵此捷,固然大涨我方声势,但牵扯出布政使司官员,此事……恐难善了。吴贤忠背后,未必无人。”
杨廷和缓缓将信纸放下,目光沉稳:“难善了,便不需善了。陛下锐意革新,开海乃既定国策,福建官场若冥顽不灵,竟至勾结海盗,谋害钦差,此风绝不可长!此正是一举肃清东南阻力,震慑宵小之良机。”
他立刻召集心腹,开始部署:“将月港大捷之事,通过《京报》详加刊载,重点渲染巡海民壮之忠勇,文贵之决断,开海带来之税收实利。至于牵扯官员之事,暂不提及,但要将‘肃清内奸,保商安民’之意,大肆宣扬。”
这是舆论造势,先将文贵和开海政策推向道德与功绩的制高点。
“其二,以内阁名义,行文福建巡抚、按察使司,严词诘问,着其立刻彻查漳、泉等地官员与海盗、走私勾连之事,限期具结上报!并将文贵所呈部分证据抄发,看他们如何自处!”
这是打草惊蛇,逼地方自查,也是分化瓦解,看有多少人会急于撇清关系。
“其三,”杨廷和看向那位亲信,“让我们在都察院的人,准备弹劾奏章,目标……直指福建布政使司参政吴贤忠!罪名嘛……‘纵容乡里,勾连海事,尸位素餐,有负圣恩’!证据,稍后我会给你。”
他这是要主动出击,将矛头精准地对准已然暴露的目标,避免战火扩大化,也能集中火力。
杨廷和的组合拳迅疾而有力。很快,《京报》以头版篇幅报道了月港大捷,文中虽未直言官场勾结,但“内奸”、“幕后黑手”等词已足以引人遐想。朝野上下,对文贵的赞誉之声鹊起,对开海政策的质疑之声则被暂时压了下去。
而内阁发给福建的诘问公文,则像一道催命符,让整个福建官场风声鹤唳。与吴贤忠过往甚密的官员开始惶惶不可终日,一些人开始悄悄向巡抚、按察使递送撇清关系的“说明”,甚至暗中提供一些无关痛痒的“线索”。
就在这暗流涌动之际,一场针对杨廷和本人的风暴,却也悄然酝酿。
司礼监刘瑾的值房内,烛光昏暗。吴贤忠通过秘密渠道送来的巨额“孝敬”和一封声泪俱下、指认杨廷和“挟私报复、排除异己”的密信,就摆在刘瑾的案头。
刘瑾用手指轻轻敲打着那封密信,胖白的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的笑容。“杨介夫啊杨介夫,你倒是好手段,借着文贵的东风,就想在福建插你的人?想把杂家的人都拔掉?做梦!”
他转头对心腹太监低声道:“去,给咱们在都察院的几位‘御史老爷’递个话,让他们也写几本弹章。别光盯着福建那点烂事,也说说咱们的杨首辅……就说他‘任用私人,把持阁务,权倾朝野,恐非国家之福’!再把前些日子他那个远房侄子强买民田的旧账,翻出来炒一炒!”
刘瑾深知,直接为吴贤忠辩护已不可能,他必须祸水东引,将水搅浑,把杨廷和也拖下水,让皇帝对这位新任首辅也生出些许忌惮之心。
一时间,朝堂之上,关于月港大捷和福建官场的议论尚未平息,弹劾杨廷和的奏疏也开始悄然出现。虽然罪名多属捕风捉影,但数量一多,也足以形成一股压力。
梁正看着御案上并排放着的、一边是称颂文贵、请求彻查福建的奏章,另一边是弹劾杨廷和“专权”的奏疏,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都坐不住了?”他轻声自语。他岂会不知这背后的刀光剑影?刘瑾的小动作,杨廷和的凌厉反击,他都看在眼里。
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将一份关于宣大总督杨一清请求增拨饷银以巩固边防的奏疏,批转给了内阁和户部,要求他们“详议速复”。他仿佛对京城里的暗战视而不见,依旧将注意力放在真正的军国大事上。
但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他没有压制杨廷和对福建的调查,也没有斥责那些弹劾杨廷和的御史。他在等待,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时机,也在观察,观察杨廷和如何应对这来自内外夹击的压力。
月港的惊雷,已然在京城炸响,引发的连锁反应,正将更多的人和事卷入其中。新政与旧弊,忠臣与权阉,实干家与阴谋家,在这帝国的权力中心,展开了一场更为隐秘却也更加凶险的搏杀。而这一切的根源,都系于东南那片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