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人的脸颊上,生疼。
雨水早已化作了冰冷的利刃,顺着谢云亭的下颌滴落,瞬间在衣领上凝结成霜。
他的目光穿透茫茫雪夜,仿佛能看到那条无形的线,一端系在自己手中,另一端则牵引着一条贪婪的大鱼。
雪岭脚下的风,似乎比别处更懂得如何钻入骨髓。
天亮时分,铁索桥方向传来模糊的喧哗声,即便隔着数里山路,那份夹杂着狂喜与得意的嘈杂依旧穿透了风雪。
“东家,他们上钩了。”阿篾压低声音,语气中透着一丝快意。
谢云亭没有回头,他意识中的系统界面上,代表“兰草一号”探子身上的气味信号源,正在一个固定的坐标点上空,浓度急剧攀升,然后又随着时间的推移缓缓衰减。
这细微的数据波动,在他眼中却是一幅生动的画面:伪军们撬开那些标记着“药材”的箱子,看到里面码放整齐的茶砖,兴奋地将它们搬进营帐,兰草灰的微尘随着他们的动作弥漫开来,最终又慢慢沉降。
计策的第一环,成了。
但这丝毫没有让他感到轻松。
他抬眼望向前方,那座被当地人称为“阎王坡”的鄂西雪岭,如同一头匍匐的白色巨兽,横亘在天地之间。
冬日的雪岭,夜间气温能骤降到滴水成冰的地步,不仅是伏兵的绝佳藏匿点,更是狼群出没的猎场。
“东家,马不行了。”阿篾的担忧成了现实。
几匹驮着沉重棺木的骡马,在湿滑的冰坡上连连打滑,蹄子在坚硬的冰壳上刨出刺耳的刮擦声,却始终无法前进半步。
其中一匹更是悲鸣一声,前腿一软,险些侧翻坠下山崖。
“原地休整。”谢云亭当机立断。
他知道,强行登山,只会是人仰马翻的下场。
就在众人手足无措之际,一道清脆的女声从侧方的雪林中传来:“马蹄不绑草,神仙也难跑。”
众人闻声一惊,齐齐望去。
只见一个身披白色兽皮袄子的年轻女子,脚踩一双厚底皮靴,手持一把短弓,悄无声-息地站在一棵雪松下。
她面容清秀,肤色是常年受山风吹拂的健康微褐色,一双眼睛在雪地里亮得惊人,宛如夜空中的星辰。
“雪姑?”阿篾认出了来人,
女子点点头,目光落在谢云亭身上,带着几分审视。
“铜铃婆婆让我在这里等你。”
原来,她便是铜铃婆早年在山中救下的猎户孤女,自小在雪山长大,对这片山林的了解胜过任何人。
雪姑走到打滑的骡马前,手法利落地从腰间解下几捆早已备好的干草绳,三下五除二便将马蹄紧紧缠绕起来。
“绑上这个,踩在冰壳上就不滑了。”她又指了指前方看似无路的山坡,“人跟着我走,踩我踩过的脚印,能省一半力气。那条路是鹿群冬天迁徙时踩出来的兽道,雪被压得最实,底下没有坑。”
谢云亭心中一定,对她拱手道:“多谢姑娘相助。事成之后,云记必以十斤‘兰香红’精茶相赠。”
雪姑却摇了摇头,她的声音不大,但在风雪中异常清晰:“我要的不是茶。”她直视着谢云亭的眼睛,“我要你答应过婆婆的事——等路修好了,你要派先生来山里,教孩子们识字。”
谢云亭一怔,随即郑重颔首:“一言为定。”
队伍在雪姑的引领下,重新踏上征途。
夜色愈发深沉,寒风如刀,割得人面庞生疼。
小桃枝一直紧紧跟在谢云亭身后,她虽然看不见,但感官却比任何人都要敏锐。
忽然,她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
“东家,”她压低声音,语气肯定,“风里有汗臭味,不是我们的人。”她抬手指向左上方约莫五十丈外的一处陡坡,“三个人,穿着皮靴,藏在那块岩石后面。他们的喘气声很短促,应该是已经趴了至少两个时辰,身子都冻僵了。”
谢云亭眼中寒光一闪,立即做了个手势,整个队伍瞬间熄灭了所有火把,陷入一片死寂。
他转向雪姑,低声吩咐了几句。
雪姑会意,悄无声息地解下背上的短弓,牵着一条同样通体雪白的猎犬,如鬼魅般绕向陡坡后方。
果然,在一处背风的岩凹里,三个身穿便衣的汉子正蜷缩在一起,冷得瑟瑟发抖。
其中一人举着望远镜,死死盯着山下那条废弃的主路。
他们正是被系统标记的那三名探子,一路追踪假车队而来,却没想到谢云亭的主力会从这条绝路翻山。
“将计就计。”谢云亭对阿篾耳语道,“你带人押着‘灵柩’继续前行,脚步声和吆喝声都弄大点,把他们的注意力引过去。”
“东家那你……”
“我去会会他们。”
谢云亭说完,便带着两名精干的伙计,借着地形的掩护,从另一侧迂回包抄过去。
雪地吸收了大部分声音,他们的行动悄无声息。
就在他们悄然接近时,那个名叫鬼六的探子似乎有所察觉,猛地回头朝黑暗中望来。
“看什么看?冻傻了!”他身旁的同伴不耐烦地喝止道,“这鬼天气,除了狼,哪还有人敢半夜翻雪岭?”
话音未落,一道绳索如同毒蛇般从黑暗中甩出,精准地套住了那同伴的脖颈,猛地向后一拽,人便无声无息地被拖入了深雪之中!
另一个探子大惊失色,刚要张口呼救,一只大手便从背后死死捂住了他的嘴,膝弯一麻,整个人便被按倒在地,瞬间被捆了个结实。
鬼六吓得魂飞魄散,刚拔出腰间的短刀,一柄冰冷的匕首已经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刘镇华派了多少人?”谢云亭的声音比风雪还要冷。
在死亡的威胁下,鬼六的心理防线瞬间崩溃,颤抖着全盘托出。
原来,刘镇华布下了天罗地网,共派了五路人马,除了他们这一路,另外四路分别埋伏在前方必经的隘口、渡口、驿站和一座叫老林庙的破庙里,约定以烽火为号,联动围剿。
谢云亭听罢,从怀中取出一枚温热的火漆印,在鬼六冰冷的手掌心重重按了一下,留下一个清晰的“云”字烙印。
“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他盯着鬼六的眼睛,“明日午时,去老林庙,在庙里的灶台底下,用石头留一道划痕。”
鬼六感受着掌心传来的灼痛,牙齿打着颤,最终咬牙点头:“我……我只说没见过你们的踪影……但我不会替你们杀人。”
“你只需传个信。”谢云亭收回匕首,“活命的机会,只有一次。”
天亮之前,队伍终于翻过了雪岭,抵达了背风的山坡。
人与牲畜都已筋疲力尽,谢云亭下令就地短暂休整。
他靠在一块巨石上,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再次启动了系统。
他尝试着回溯昨日被俘探子的嗅迹路径。
这一次,系统界面上出现的不再是简单的轨迹线,而是一段段断续的、由气味构成的模糊影像——伪军营地里篝火燃烧的焦糊味,铁索桥头拆箱时木屑与茶叶混合的气息,甚至鬼六袖口沾染的劣质烟丝味……这些嗅觉记忆流如同一帧帧无声的电影,在他脑海中闪过。
谢云亭心中猛然一震。
他瞬间醒悟,这“鉴定系统”远不止追踪那么简单。
它正在通过分析和重组目标的嗅迹残留,为他重建一场看不见的战争,让他能“看”到敌人所看,“闻”到敌人所闻。
远处,天际泛起鱼肚白。
第一缕阳光刺破厚重的云层,如同一支金色的利箭,射在队伍中央那三口黑漆漆的楠木棺上。
冰冷的棺盖漆面,在晨光下泛起一层幽幽的光泽,仿佛凝结了一夜的泪痕。
谢云亭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中的激荡。
棋局已经铺开,他放出的饵,也即将抵达它该去的地方。
现在,只等那颗最关键的棋子,如何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