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陋的法庭里,回荡着最后那两个字。
十年。
这两个字,没有重量,却砸得孙大成耳中轰鸣作响。
他没有死。
他还要活。
刘翠花站在人群里,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滚落。
她看着犯人席上那个男人,看着他茫然的脸。
她对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握起了拳头。
那是一个无声的呐喊。
活下去。
孙月也听到了。
她小小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没有了妈妈。
现在,她差一点就没了爸爸。
十年。
十年后,她就长大了。
十年后,爸爸就老了。
她像一只被抛弃的小兽,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
“爸……”
这一声,很轻,被淹没在法庭的寂静里。
然后,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
“爸!”
女孩的声音,尖利得刺穿了所有人的耳膜。
她挣脱外婆的手,疯了一样地朝前冲去。
“爸!你不要我了吗!”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两个法警拦住了她。
她被挡在一道看不见的墙后面,只能绝望地伸着手,冲着那个高大的背影哭喊。
“你为了妈报仇!你想过我没有!”
“你也要扔下我一个人吗!”
“爸——!”
那一声声哭喊,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孙大成的心上。
他那颗已经死了的心,被烫得蜷缩起来,疼得他浑身发抖。
他缓缓地,转过身。
他看见了他的女儿。
看见她满是泪水和鼻涕的小脸,看见她眼睛里那足以将他溺毙的恐惧和绝望。
他突然就活了过来。
从那片等待死亡的荒原里,被女儿这一声声的哭喊,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他不能死。
他还有一个女儿。
他不能让他的月儿,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儿。
孙大成看着自己的女儿,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的脸上,还带着伤,嘴角一扯,就牵动了伤口。
可他还是笑着。
眼泪,从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涌了出来。
“爸!”
孙月看到父亲的笑容,哭得更凶了。
她知道,爸爸听见了。
爸爸看见她了。
孙大成没有再看女儿。
他怕自己再看一眼,心就会碎成一地,再也拼不起来。
他将目光,移到了刘翠花的身上。
他看着那个为他奔走,将他由死刑改为有期徒刑的女人。
他合起双手,对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千言万语,都在这一躬里。
然后,他又转向了王尔学和黄四郎。
那两个陪着刘翠花一起喊冤的男人。
他又鞠了一躬。
最后,他被两个法警押着,带离了法庭。
黄四郎看着孙大成远去的背影,眼泪再也忍不住。
那是他的教官。
那个在石山县,在郭村,把他从泥潭里拉出来的男人。
黄四郎擦了一把眼泪,走到刘翠花身边。
“翠花嫂子,以后月儿就交给我吧。”
“我一定把她当亲妹妹照顾。”
刘翠花摇了摇头,她伸手,将还在抽噎的孙月,紧紧搂在怀里。
“不了。”
“月儿跟着我,都是女人,方便一些。”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过不了多久,她这个年纪,也要下乡了。”
“我尽量找找关系,给她找个有熟人关照的地方。”
下乡。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进了黄四郎的脑子里。
他突然一拍脑袋。
“有了!”
“下乡的话,我有个好地方!”
他的眼睛里,闪着光。
“石山县,福山公社,郭村!”
“那里的大队书记叫郭振海,欠咱们教官一个天大的人情!”
“当年是教官帮他,才治好了他女儿的病!”
“而且,郭村那地方穷,不算什么好去处,把小月安排过去,应该问题不大!”
“我这就去找关系!”
黄四郎说完,不等刘翠花回答,就一阵风似的跑了。
他知道,只要孙月能去郭村,郭振海就一定会把她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
刘翠花看着他匆忙的背影,点了点头。
她知道,黄四郎如今在县里的门路,比她这个空头副书记要广得多。
回去的路上,孙月一直靠在刘翠花的怀里,小声地哭着。
风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留下一道道冰凉的印子。
刘翠花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声音嘶哑,却很温柔。
“月儿,别哭了。”
“你爸爸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为你妈报了仇,你应该为他骄傲。”
孙月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带着一股倔强的恨意。
“不!”
“他是报仇了,可他想到我没有?”
“他就是打算扔下我一个人!”
她大声地喊着,把这段时间所有的委屈和恐惧,都喊了出来。
可喊完,她又把脸埋进了刘翠花的怀里,哭得更伤心了。
她恨不起来。
她怎么能恨自己的爸爸。
如果换成是她,她可能,也会这么做。
十天后。
下乡的通知,下来了。
孙月的名字,赫然在列。
目的地,正是石山县,福山公社,郭村。
是黄四郎,亲自开着县里唯一一辆吉普车,送她去的。
车子颠簸了很久,才停在郭村的村口。
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壮实的汉子,早早地等在了那里。
他就是郭村的大队书记,郭振海。
黄四郎把孙月从车上领下来,对郭振海介绍。
“郭书记,这就是孙大成的闺女,孙月。”
郭振海的目光,落在那个瘦瘦小小,低着头的女孩身上。
他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听说了孙大成的事。
那个救了他女儿性命的恩人,如今,却在牢里。
郭振海走上前,蹲下身,看着孙月。
他粗糙的大手上,满是老茧。
他想摸摸女孩的头,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在裤子上使劲擦了擦。
“孩子。”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口音,却透着一股让人心安的暖意。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郭振海领着孙月回了家。
他把自己家里所有人都叫到了堂屋。
他指着孙月,对自己的老婆孩子,郑重地宣布。
“都记住了。”
“这是孙大成大兄弟的闺女。”
“以后,她就是我的亲闺女,就是你们的亲妹子。”
“谁要是敢欺负她,别怪我郭振海不客气!”
说完,他转过头,看着孙月,脸上挤出一个憨厚的笑容。
“闺女,叫爸。”
孙月的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她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却又无比真诚的男人。
她张了张嘴,那声“爸”,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安顿好孙月没几天,郭振海就跟公社请了假。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揣上家里攒了很久的全国粮票,坐上了去往老连农场的长途汽车。
他要去看看那个男人。
那个改变了他一家命运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