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在咀嚼着这无边的寂静。马车走得很稳,孙大成握着缰绳的手,也很稳。
他心里不急,只想让这段路,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大成,下雪路滑,你慢点,咱不着急赶路。”
车厢里,传出王玉霞温和的声音,像这雪天里的一捧炭火?
“先……先绕到河边吧,咱们给小翠拜个年!”
孙大成握着缰绳的手,猛地一紧。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涩。
小翠!
这个名字,已经有好几个月没人提起了。可它就像一根扎在心里的刺,平时感觉不到,一碰,就疼。
他以为自己已经把那份愧疚埋得很深了,没想到,王玉霞还记得。那个为了清白,用一把剪刀扎破自己喉咙的姑娘,那个临死前,眼睛还望着他的方向的姑娘。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一抖缰绳,调转了马车的方向。黑马打了个响鼻,喷出一团白气,迈开蹄子,朝着河边的方向走去。
小翠的坟,就在河边那片歪脖子柳树林里。一个小小的土包,孤零零的,上面已经落了厚厚一层雪,和周围的雪地几乎融为一体。要不是坟前那块简陋的墓碑,几乎都找不到了。
孙大成停下马车,从车上取下黄仁贵备的酒和点心。他走到坟前,用手扫开坟头的积雪,将点心摆好,然后拧开酒瓶,将清冽的酒液,缓缓地洒在坟前的雪地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掏出三根香,用火绒点燃,插在坟前。青烟袅袅,很快就被寒风吹散。他站直了身子,对着那小小的土包,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王玉霞撑着那把淡青色的油纸伞,安静地站在他身后。雪花落在伞面上,悄无声息。她看着孙大成那宽厚而沉默的背影,看着他紧绷的下颚线,知道这个男人,有了自责,和愧疚。
风吹过柳树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哭。
拜完了小翠,孙大成沉默地上了车,刚要扬鞭,车厢里的王玉霞又开口了。
“再去后山吧!”
孙大成一愣,回头看她。
王玉霞的目光,清澈而平静:“大过年的,也该去给叔叔阿姨,拜个年。”
孙大成的心,又是一震。他只顾着心里的愧疚,竟然……竟然把自己的爹娘给忘了。一股巨大的惭愧,瞬间淹没了他。他一个做儿子的,还不如一个外人想得周到。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想说声“谢谢”,却觉得这两个字太轻,太无力。最后,他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再次调转马头,赶着车,往后山驶去。
父母的坟,就在后山的山坳里。两座紧挨着的土坟,比小翠的坟要大一些,也更齐整。孙大成跪在坟前,将带来的酒食一一摆好。他看着那两座被白雪覆盖的坟茔,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结结实实地,朝着那两座坟,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冰冷坚硬的冻土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他磕完头,正要起身,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抹雪白。王玉霞不知何时,已经收了伞,任由雪花落在她的斗篷和发间。她走到孙大成身边,学着他的样子,也跪了下来。
然后,对着那两座坟,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
她的动作很轻,很柔,没有一丝声响。但孙大成的心,却像是被重锤擂响的大鼓,轰然作响。
他呆呆地看着她,看着她素白的侧脸,看着她额前沾染的些许泥土,一时间,忘了言语,忘了呼吸。
这一跪,这一磕,仿佛跨越了那道无形的,名为“丈母娘”的鸿沟。她不是在拜他的爹娘,而是在拜自己的长辈。
这一耽误,一个多时辰就过去了。当马车重新回到通往杨柳镇的官道上时,天色已经大亮。雪,还在下,只是小了许多。
车厢里很安静,王玉霞酝酿了许久,正想开口,跟孙大成说说自己的心里话。说说那块怀表,说说那个子弹壳,说说她对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
就在这时——
“啪!啪!”
两声清脆的,断断续续的声响,顺着风,从远处飘了过来。
那声音,不是过年的鞭炮。鞭炮声是密集而热闹的,而这个声音,短促,干脆,带着一股子杀气。
孙大成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他猛地一拉缰绳,马车骤然停下。他侧着耳朵,像一头警觉的狼,仔细分辨着那声音的来源。
是枪声!
“不能再往前走了!”
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又冷又硬,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
“必须退回去!”
王玉霞刚到嘴边的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硬生生噎了回去。她掀开车帘,看到孙大成那张紧绷的,如同岩石一般的侧脸。
“怎么了?”
“前面是吴家庄,可能有逃兵在祸害村民!”
孙大成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们立即回去!”
他没有丝毫犹豫,猛地一拽缰绳,调转车头。那匹黑马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焦急,不待扬鞭,便撒开四蹄,拉着马车,朝着来路狂奔而去。
车轮飞转,碾起的雪沫,像白色的烟尘。
一路狂奔,柳树湾村很快就出现在眼前。孙大成将马车稳稳地停在黄家大院门口,跳下车,对同样脸色发白的王玉霞只说了一句:“你先回屋待着,不要轻易出门!”
丢下这句话,他甚至来不及将马车拴好,便转身,像一阵风似的,朝着村西头自家那三间瓦房的方向跑去。
这个时候,姑娘们应该在自家的打谷场上,进行力量训练。
果然,他刚跑到村口,就听到了翠花那清亮的大嗓门。
“都别偷懒!四郎说教官今天不来,咱们就自己练!一是一,二是二,谁要是敢糊弄,看我怎么收拾她!”
打谷场上,十几个姑娘正两两一组,互相压着腿,或者做着蹲起。雪花落在她们的头发和肩膀上,很快就融化了。黄四郎蔫头耷脑地站在一边,哈欠连天。
他跑来通知姑娘们教官不来了,本以为能捞个清闲,没想到被翠花抓了壮丁,监督她们训练。
“所有人,集合!”
孙大成奔跑的身影,像一颗炮弹,猛地扎进了这片还算平和的景象里。他的吼声,带着一股子从未有过的紧张和煞气。
姑娘们被这声吼吓了一跳,但身体的反应,却比脑子更快。
几乎是在孙大成声音落下的瞬间,所有人,包括黄四郎,都像被弹簧弹起来一样,迅速站起身,用最快的速度,在打谷场中央排成两列。动作整齐划一,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这就是训练的成果。命令,已经刻进了骨子里。
“立即跟我去黄家大院!快!”孙大成没有一句废话,说完便转身带头跑去。
姑娘们看着他那紧绷的背影,心里都咯噔一下。她们从未见过教官如此紧张的神色。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雪水,瞬间浸透了全身。她们不敢多问,立刻迈开脚步,紧紧跟了上去。
十几个人,脚步踩在雪地里,发出整齐而沉重的“沙沙”声。
一行人风驰电掣地冲进黄家大院。黄仁贵正揣着手,在廊下看雪,被这阵势吓了一跳。
“大成,你这是……”
“黄老爷,开仓库!”
孙大成根本不给他问话的机会,直截了当地说道:“吴家庄出事了!有枪声!”
一听到“吴家庄”三个字,黄仁贵脸色也变了。吴家庄是他死去的大夫人吴氏的娘家,虽然吴氏死了,但那层亲戚关系还在。
更重要的是,吴家庄离柳树湾,只有不到十里地!
“快!孙贵!拿钥匙!”黄仁贵也急了,冲着管家大吼。
沉重的仓库大门被打开。一股尘封的,带着桐油和铁锈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孙大成一马当先,走到一排板条箱前,用撬棍“哐哐”几下,就撬开了一个。
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支支崭新的,枪身泛着幽蓝光泽的步枪。
“美式卡宾枪!”
姑娘们也都瞪大了眼睛。她们平时训练用的,是几支老掉牙的汉阳造,又重又涩。而眼前的这些枪,短小,精悍,充满了现代武器的冰冷美感。
“每人一支,三个弹匣,一百五十发子弹!快!”孙大成一边分发武器,一边简短地对黄仁贵说道:“吴家庄有溃兵,我们必须去支援!”
黄仁贵一听,脸上的急色顿时消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犹豫和肉痛。
“去支援?”
他拉住孙大成,压低了声音。
“大成,你搞清楚,我这支护院队,是为了保护我黄家,保护柳树湾的!这枪,这子弹,都是花大洋买的!怎么能拿到别人村里去用?”
孙大成停下手,转过身,目光如刀,直视着黄仁贵。
“黄老爷,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今天他们抢了吴家庄,吃饱喝足,明天就会来我们柳树湾!现在过去,是拒敌于外!我们是在吴家庄的地界上打,就算打烂一砖一瓦,伤了一个人,那也是吴家庄的。可要是等敌人进了我们村,我们再反击,那破坏的,就是我们自己的家!死伤的,就是我们自己的乡亲!”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一些,但压迫感却更强了。
“再说,你黄大善人,出兵解了吴家庄的危机,这名声传出去,十里八乡谁不念你一声好?这叫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黄仁贵张着嘴巴,被孙大成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他是个老奸巨猾的生意人,算盘打得精,可是在这种战略层面的事情上,他的眼光,确实不如这个当过兵的年轻人。
孙大成说的每一句话,都戳在了他的心窝子上。他虽然心疼那些枪和子弹,但更怕那些溃兵真的打到自己家门口。他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去吧……注意安全。”
孙大成不再多话,迅速将武器分发完毕。姑娘们第一次摸到这么好的枪,脸上混合着兴奋、紧张和一丝畏惧。翠花抱着那支冰冷的卡宾枪,用力地抿了抿嘴唇,眼神里,燃起了一团火。
“兵贵神速!”孙大成最后吼了一声,“目标吴家庄,出发!”
他一马当先,冲出黄家大院。十个姑娘,像十一道黑色的闪电,迅速消失在茫茫的雪地里。
孙大成没有带上黄四郎,因为这是玩命去,不是训练,况且黄仁贵也不会同意。
她们没有走大路,而是选择了穿过田埂和树林的小径。一路上,没有人说话,只有急促而有节奏的脚步声和喘息声。
她们以孙大成为箭头,排成一个标准的战斗行军队形,彼此之间保持着固定的距离,枪口朝外,时刻警戒着四周。
这支队伍,已经不是一群普通的村姑了。她们的眼神,她们的动作,她们身上那股子沉默而凌厉的气势,分明就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战斗小队。
一路急行军,吴家庄的轮廓,已经遥遥在望。就在这时,跑在最前面的孙大成,猛地停了下来,右手高高举起,握成了拳头。
这是停止前进的手势。
跟在他身后的翠花等人,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立刻停下脚步。
紧接着,孙大成手腕一翻,五指张开,然后猛地向下一压。
就地隐蔽,准备战斗!
“哗啦——”
一声轻响,十一个人,就像融化的雪水一样,瞬间消失在了道路两旁的雪堆和灌木丛里。动作之快,配合之默契,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孙大成趴在一处雪坎后面,用望远镜观察着前方。他心里充满了疑惑。前面的道路上,空无一人,安静得可怕。
枪声也停了。
他想不通。如果是溃兵洗劫了村子,要么是已经走了,要么就是在村里吃喝享乐。
这冰天雪地的,他们为什么要分兵出来,埋伏在村外的道路两旁?难道……他们知道自己要来?这不可能!
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的心。他感觉自己好像漏掉了什么关键的东西。
他放下望远镜,深吸了一口气,将卡宾枪的保险打开。然后,他朝着前方那片寂静的雪地,沉声大喝:
“前面的朋友,不要藏着了!出来说话!你们是什么人?再不回话,我可就开枪了!”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雪野里,传出很远。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孙大成的手指,已经要扣上扳机的时候,前方的雪地里,有了动静。
先是一个雪堆动了动,然后,一个穿着破烂棉袄,头上包着白毛巾的汉子,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他手里,举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刀。
紧接着,一个,两个,三个……道路两旁的雪地里,树林后,陆陆续续站起来几十号人。
孙大成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这些人,看穿着打扮,根本不是溃兵。他们都是附近村庄的农民!他们手里拿着的,也五花八门,有大刀,有长矛,有锄头,有粪叉,只有为首的两个人,手里端着那种只能打一发的土制火枪。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紧张、恐惧,还有一种被逼到绝路上的狠厉。他们就像一群被激怒的野狼,死死地盯着孙大成他们隐蔽的方向。
一个为首的,看起来五十多岁的老汉,往前走了一步,用沙哑的嗓子喊道:
“我们……我们是隔壁村的村民,听到枪声才赶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