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的金纹正寸寸崩裂，那不是皮肉伤，而是刻在我魂魄上的烙印正在被生生剥离。
每一丝裂纹的蔓延，都像是千万根烧红的钢针，齐齐扎进我的心脏。
剧痛之下，世界的声音仿佛被一层厚厚的棉絮包裹，变得遥远而模糊。
我听不见风声，听不见雨声，甚至听不见自己粗重如破风箱的喘息。
“长羽！你醒醒！”
一个焦急的声音撕破了这层棉絮，是韩九娘。
她背上还驮着一个幸存的战俘，踉踉跄跄地扑到我面前，泥水溅了我一脸，她却浑然不觉，双手颤抖着想要扶我，却又不敢碰我胸前那片破碎的金光。
我张了张嘴，想告诉她我没事，可喉咙里涌上的却是一股滚烫的腥甜。
一口血喷了出来，带着灼人的热量。
诡异的是，这口血落在泥泞里，没有立刻散开，反而凝聚成一个微小的“家”字，血光一闪，便彻底湮灭。
我心中一片冰凉。
完了。
命钟已毁，道基将散。
这身修为，这承载了亿万百姓心声祈愿的力量，若在消散前无人承接，便会如同风中余烬，彻底归于虚无。
“你撑住！”韩九娘看懂了我眼中的绝望，她发了疯似的撕下自己的衣襟，将我那只死死攥着赤钟残片、早已血肉模糊的手裹住。
接着，她从怀里掏出最后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布片，那是爷爷留下的“安魂布”，她用尽全力按在我的心口，试图镇住那即将溃散的金光。
她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跟我说过，守护赤钟，不是把它当个死物守着，是让它活起来！现在它快死了，你他娘的倒给我装哑巴？”
她的话像一记重锤，砸在我混沌的脑海里。是啊，让它活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节拍，从不远处传来。
咔、咔、咔。
只有三声，断断续续，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相互撞击。
我涣散的目光猛地一凝，豁然抬头，望向那头老骡子倒下的地方。
它已经死透了，身体僵直，可那条奋力蹬踏的右后腿，却诡异地保持着最后的姿态。
蹄子底下，那块被踩碎的响板早已不成形状，但浸透了它鲜血的泥土，此刻竟随着那无形的节拍，正一丝一丝地微微震颤。
韩九娘也看见了，她的声音里带上了无法抑制的恐惧和颤抖：“它……它还在走？”
不，不是它在走。
一股前所未有的明悟如闪电般劈开我的意识。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朝那片血土爬去。
每挪动一寸，胸口的金纹就崩裂一分，痛得我几乎要再次昏死过去。
终于，我的手掌，贴上了那片温热的、震颤着的血土。
一瞬间，我的世界天翻地覆。
我听见了。
不是用耳朵听见，是我的心，我的魂，听见了来自四面八方，来自这片土地上每一个角落的声音。
江南水乡，一位年轻的母亲正抱着啼哭的婴孩，在屋檐下轻轻摇晃，她口中哼唱的，正是那首古老的《安魂谣》。
北方雪原，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猎户，在暴风雪夜里，对着自家冰冷的灶台郑重地磕了一个头，嘴里喃喃念着：“老把头爷爷，咱家锅热了，您老回来瞅瞅啊……”
西南矿洞深处，一个赤着上身的苦工，正用手里的铁镐奋力敲击着坚硬的岩壁，那“当、当、当”的节奏，竟与骡蹄下的响板声分毫不差！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钟声从未消失！
它碎了，裂了，化作了亿万万份，沉入了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不屈之人的血脉里，藏在了他们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劳作和每一次祈愿之间！
赤钟不是神器，它只是一个共鸣，一个引子！
我闭上眼睛，两行滚烫的血泪从眼角滑落，低声呢喃：“原来，我不是钟……我只是第一个听见钟声的人。”
顿悟的瞬间，溃散的道基仿佛找到了新的归宿。
我猛地撕下道袍上最后一片还算完整的布条，咬破指尖，蘸着心头血，在上面飞快地写下三个字——替死符。
没有玉佩，没有阵法，没有引动任何天地之力。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以我这即将消散的残魂为笔，以这片大地万民的呼吸为墨，画下的第一道符。
我将它轻轻贴在那头老骡子冰冷的额头上。
“长羽，你疯了！这是以命换命的禁术！”韩九娘失声惊呼，“你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我冲她笑了，那笑容或许比哭还难看，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平静与释然：“它替我走了千里路，护了百姓千里愿。现在，我替它再走一步。”
“这一步，踏的是‘忘’字头上那一撇。忘了我陈长羽，才能记住这众生愿。”
话音未落，我翻转手掌，猛然拍在地面之上！
全身精血乃至魂魄之力，在这一刻逆冲而上，一声无声的巨吼自我的胸腔之中轰然爆发！
方圆百里之内，所有城镇、村庄、山野、矿洞，凡是曾经听过更夫更鼓、庙宇钟声的人，无论在做什么，心头都是猛地一震。
有人手中的碗筷无故掉落，有人织布的梭子突然停顿，有人赶路时莫名一个趔趄。
他们的耳边，仿佛同时响起了一声苍老而悠远的叹息。
“信使……到了。”
做完这一切，无边的黑暗瞬间将我吞没。
我感觉自己像是变成了一缕青烟，飘荡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之上，俯瞰着山川河流。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感觉到，南方某处，一股阴冷邪恶的气息冲天而起。
我的“视线”被牵引而去，看到了一座早已废弃的书院废墟。
月光下，一小队穷途末路的日寇残部，正用工兵铲疯狂地挖掘着那头老骡子的尸骸。
为首的军官脸上带着狰狞的狂笑：“找到了！就是它！帝国的阴阳师说过，此物承载了这片土地的‘运’，只要取出它的‘承运之骨’，用‘天照之火’炼制成新的军幡，华夏民心，自当彻底溃散！”
他拔出指挥刀，对准骡子那条依旧保持着蹬踏姿势的右后腿，狞笑着狠狠劈下！
可就在刀锋即将触及的刹那，那老骡子空洞腐烂的眼窝里，忽然渗出了两行鲜红的血泪。
它那早已僵硬腐败的尸体，竟无视了物理的法则，在所有日寇惊骇的目光中，猛地一挣！
右蹄抬起，然后重重一踏！
轰隆——！
大地轰然开裂，一道仿佛从九幽地脉深处喷涌而出的赤色光柱，裹挟着亿万人的心跳与呼吸，冲天而起，撕裂夜幕，直贯北斗！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东京皇居最深处，那间供奉着“三神器”的密室之内。
八咫镜疯狂震颤，镜面布满裂纹；八尺琼勾玉光芒黯淡，灵气尽失；草薙剑更是发出一声哀鸣，剑身崩裂。
伴随着这一切的，是一句用上古言灵铭刻在密室结界上的咒文，轰然崩解时在虚空中留下的最后回响：
“……道不寄于神，而在人间。”
赤色的光柱渐渐消散，天地重归寂静。
我那缕游荡的神识也感到一阵极致的疲惫，仿佛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拖拽，沉入一片更深、更古老的黑暗里。
在那里，没有声音，没有光，只有一条无边无际的路，在我脚下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