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紫禁城上空的烟尘,像一把金色的碎屑撒在这片倾颓的废墟上。
我瘫坐在那口被震碎的永乐大钟残骸里,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扯一个破旧的风箱,喉咙里空空荡荡,干涸得如同焦土。
我试着张开嘴,一股浓重的腥甜却率先涌了上来,堵住了所有本就不存在的声响。
韩九娘蹲在我身前,她那双握惯了匕首的手此刻正微微发颤,撕下的衣襟布料带着她的体温,小心翼翼地按在我颈侧狰狞的裂伤上。
血很快浸透了那片青色,像一朵仓促绽开的死寂之花。
就在这时,我怀中那枚用作界面的玉佩忽然急促地闪烁起来,冰冷的意念直接投射进我的脑海:“检测到全国范围内‘真言共鸣点’持续激增——当前同步人数突破五百万。”
五百万……
我闭上眼睛,试图去倾听。
然而,耳边除了风声与瓦砾的呻吟,什么也没有。
但我能“感觉”到。
我的胸腔,我那颗孤零零的心脏,正随着一个宏大到无法想象的节律同频震颤。
那不是声音,那是五百万、乃至更多普通人的心跳,是他们愤怒的、悲伤的、不屈的意志,在我破碎的魂隙深处,汇聚成了一片无声的海洋。
他们,正在替我说话。
原来,“碎言印”夺走的不是我的声音,而是将我的声带化作了亿万颗种子,种进了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不愿沉默的人心口。
我未曾死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呐喊。
这股力量让我挣扎着想要站起,可身子一动,我却僵住了。
我的影子没有回来。
昨夜,为了对抗伪神意志而崩解的“响道之影”,并未像我想象中那样彻底消散。
它的残迹,如同一道道被水晕开的墨痕,顽固地附着在脚下的地砖缝隙中,并且……正在以一种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缓缓地、坚定地流向北方。
我猛然醒悟。
它不是在消散,它是在回家!
那影子是我道途的凝结,它认得来时的路!
我顾不上喉咙的剧痛,猛地抬手指向地面。
韩九娘顺着我的指尖看去,先是一怔,随即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
她不再多问,单臂一揽,将我从碎瓦中搀扶起来。
我们顺着那淡薄如烟的影痕,一脚深一脚浅地向着皇宫深处走去。
我们穿过坍塌的地宫走廊,走过被烈火焚烧殆尽的宫殿基座。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那些悬挂在断壁残垣之上、本该死寂的铜铃,竟在我们经过时,无风自响。
“叮铃……叮铃……”
一声接着一声,清脆而执着,像是跨越了遥远时空的引路者,在为我敲响前行的坐标。
这不是什么高深的法术,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让铜铃震动的力量,正是从我们脚下的大地深处传来的——是那亿万颗心脏共同敲响的鼓点,透过岩层,抵达了这里。
当我们走到皇宫西北角一处偏僻的角门时,前方的影痕流向忽然变得紊乱。
三道僵硬的身影毫无征兆地从阴影中扑出,呈三角之势将我们围困。
是“静音尸偶”。
它们的喉咙处,缝隙被粗暴的铜片钉死;双眼之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蜡膜,隔绝了光与神。
正是昨夜伪神降临时,未能被彻底净化的残余傀儡。
它们没有攻击,也没有防御,只是落地之后,便齐刷刷地将掌心贴在了地面上。
一股阴冷晦涩的脉动顺着它们的身体开始向地底渗透,我能感觉到,它们在试图重新接通那口被我斩断联系的“归墟井”。
一旦让它们得逞,那伪神的残余意识,或许就能借这三具尸体还魂,卷土重来!
“找死!”韩九娘眼神一凛,反手抽出腰间的短匕,寒光乍现,就要扑上去斩断它们的手臂。
“别动!”我猛地抓住她的手腕,用力摇头。
虽然发不出声音,但眼神中的急切与决绝让她停下了脚步。
对付它们,用刀是最低效的办法。
这些尸偶本就是无辜的死者,体内积压了如山如海的怨念,斩断它们的形体,只会让怨念逸散,成为伪神更好的养料。
我挣开韩九娘的搀扶,在她惊愕的目光中,缓缓盘膝坐下。
我抬起手,用指尖蘸上从颈侧伤口渗出的鲜血,在自己的另一只掌心上,一笔一划,默画出一道繁复而诡异的阵纹——“回声叠印阵”。
这是“响道”中的禁术,也是我现在唯一能用的术法。
它不需要任何声音作为引子,而是以施术者的心念为桥梁,将自己的魂魄变成一个巨大的容器,去承载、去共鸣他人的情绪与遗志。
阵法完成的瞬间,掌心血光一闪。
我深吸一口气,不再压抑魂隙中那五百万人的心跳,而是主动敞开了所有防御,像一个迎接风暴的港口,迎向了那三具尸偶体内积压了百年的、亿万亡者的冤魂执念。
刹那间,我的世界崩塌了。
无数撕心裂肺的临终遗言如决堤的洪水,疯狂涌入我的脑海。
“别让孩子饿着……”那是一个被焚毁村庄的老妇,在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对着空无一人的焦土发出的低语。
“我没签降书!我没签!”那是一个在战俘营中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少年,在咬断自己舌根前,用生命发出的最后嘶吼。
“爹,娘,儿子不孝……”
“我的状纸……我的状纸为什么递不上去……”
痛!
无法形容的痛楚!
仿佛有亿万根钢针同时刺入我的神魂,每一根针上都淬满了亡者的血泪与不甘。
我的身体剧烈颤抖,七窍都开始渗出细密的血珠。
但我死死咬着牙,强撑着不退。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承受。
我的身后,有五百万颗心脏在为我擂鼓,有五百万人,在替我分担这份重量。
当那股庞大的怨念洪流在我的魂魄中充盈到极限,几乎要将我撑爆时,我猛然睁开双眼,将那只刻画着血色阵法的手掌,重重地按在了地上!
“逆流归心!”
我没有在心中呐喊,但整个阵法却随着我的意念轰然发动!
不是我去倾听他们,而是,让他们听见彼此!
嗡——!
以我为中心,一道无形的血色波纹猛然扩散开来,瞬间笼罩了那三具尸偶。
它们的身体同时剧烈震颤起来,仿佛遭受了雷击。
钉死喉咙的铜片开始一寸寸崩裂,覆盖眼球的蜡膜也随之融化,滚落下一道道浑浊的“泪痕”。
其中一具尸偶的动作最先停滞,它缓缓地、僵硬地抬起头,那双空洞了百年的眼睛里,竟闪过一丝微弱的、名为“记忆”的光芒。
它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一个模糊到几乎听不清的音节:
“我……记得……”
话音未落,它的身体便如被风化的沙雕,寸寸瓦解,最终化作一捧灰烬,散落在地。
这不是净化,这是解脱。
在听到彼此声音的那一刻,它们终于想起了自己是谁,不再是伪神的工具,而是重新成了那个曾经会哭、会笑、有名有姓的“说话的人”。
紧接着,第二具、第三具尸偶也相继化为飞灰。
当最后一具尸偶倒下时,它那原本紧贴地面的掌心,露出了一枚早已锈蚀不堪的兵符。
尽管锈迹斑斑,但上面的刻字依然清晰可辨——“西北戍字七队”。
韩九娘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她死死地盯着那枚兵符,身体僵直,仿佛被施了定身法。
那是她父亲失踪前所属的边防军番号,一字不差。
良久,她才缓缓走上前,弯腰拾起那枚冰冷的兵符,用指腹一遍遍摩挲着上面的刻字,仿佛要将那几个字嵌入自己的骨血里。
最后,她沉默地将兵符收入怀中,贴身放好。
她抬起头,看向我,眼中的悲伤被一种更为坚韧的东西所取代:“你没嘴了,可路还得走。”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从怀中取出那本记录道法的小册子,翻到空白页,用指尖的血,用力写下三个字:
“去敦煌。”
话音刚落,我怀里的玉佩地图随即亮起。
一条从未有过的暗红色细线,从我们所在的北平城蜿蜒而出,一路向西,穿过群山与荒漠,它的终点,精准地指向了一个地方——莫高窟,第23窟。
我们没有再停留。
韩九娘搀着我,转身朝着宫墙的缺口走去,将身后的废墟与黎明一同抛下。
而就在我们身影消失的瞬间,那片破碎的永乐大钟残骸中,一块不起眼的碎片忽然微微震动了一下。
一声极轻、极轻的鼓点,从它的内部传来。
又一声。
像是沉睡了五百年的心跳,正在缓缓苏醒。